江南清溪,春風楊柳,煙花巷陌間,那一年,走出了一位少女。她的名字都被人遺忘,她的故事卻傳遍了千裏江南。因為,她嫁給了洛千鴻。
洛千鴻昔時是仗劍走江湖的游俠,喜着紅衣,為人不羁放蕩。時日太久,已不大有人記得清他長什麽樣子,偶然提及時卻依舊遮不去那于這天際人物的神往——他的劍術那樣出名,但更出名的是他驕傲到近乎無法理解的心性——他曾背着一把劍卻赤手空拳與衆武林世家的佼佼者比武,最後竟驚險獲勝。因為他說,那些人的血不配沾上他的劍。
這樣一個人,不近女色也是正常的吧。但最奇異的是,他十七歲宣告終生以酒以劍為伴,二十五歲便娶了妻。那妻還是煙花巷的不知名的小小歌女。
衆人嘩然。有人說定是那歌女有多麽惹人見之忘俗的美貌。也有人說,是她懷了洛千鴻的骨肉,洛大俠重情重意,出于此娶她過門——但這又與說好的不近女色産生了矛盾……
矛盾便矛盾吧,終究是第二種說法靠譜。一是那歌女實在過于默默無聞,偶爾一兩個聽過她彈唱的人都說那容顏太平凡以至淡忘;二是洛千鴻厭倦得太快,新婚後一個月就獨自遠游從此再未歸家;三是據說洛千鴻離家時,他們已有了一個女兒,還起了名字叫洛雙兒……
至此,那位歌女到底過上了那種詩文話本裏常寫的,每日看孩子再憑欄遠眺盼夫歸來的日子。當“何物系君心,三歲扶床女”的希望永遠落空,她以賢妻良母慣有的堅毅獨自将女兒養大,當她終于接受了這樣的餘生,上蒼卻将她的餘生一并莫名其妙地奪去。
那是杏花零落的季節,她在薄薄的晨霧裏簡單地梳洗穿衣時,門外忽然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然後便聽見有人敲門,是成熟男子特有的力度和節奏。她在突如其來的欣喜恍惚中飛奔着去開門,門外的景象卻讓她連震驚都來不及。
三五個乘着駿馬疾馳而來的黑衣蒙面的男子,彼此連眼色都不用交換就手起刀落殺了她,沒有進屋大肆斂財也沒有在村裏屠殺,甚至明明知道幾個行經此處挑菜的村民看見了他們也未曾加以為難,當即就各自翻身上馬走了,仿佛殺這個女子是那樣坦坦蕩蕩,問心無愧的事情。
她死得不明不白,生前一直安安靜靜大多時候足不出戶,偶爾見人也只是羞怯而清淺地抿一抿唇,不曾惹出什麽事端,村民憐她一生凄苦,合計了一番相約合力養大洛雙兒,趕到時卻意外發現才六歲的幼女亦不知所蹤。而在杏花樹下一汪業已凝結的鮮血中,只發現了女子一個人的屍骸。
情節就這樣由溫暖到,凄涼再逆轉至恐怖,從此村民又添了一大筆飯後談資。自始至終,洛千鴻從未露過面亦再無只言片語流播于世,而這個有頭無尾的故事也慢慢埋沒在煙塵裏。
但是到了十二年後的臨西十七年,這故事偏偏被添上了一個無比血腥殘忍的結尾,代價是從蘇州到杭州、從建康到江陵的上千條人命。影響之巨,已然到了引起朝廷震動的地步。
臨西十七年,有人以蘇州為中心作亂砍殺民衆,所有人都以為只是幾個暴徒動亂,當地官員抓了幾個鬧事的頭目砍了頭,孰知非但未能斬草除根,還引發了這夥人瘋狂的報複。當地方官終于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想要徹查的時候,不僅蘇州又多了不可計數的刀下亡魂,整個江南地帶都發生了類似的事情,似乎全是同一組織的人所為。
到這個地步,地方官已徹底無法收拾,紛紛上報朝廷。宣明帝聞言恐慌異常,将其視作另一場叛亂的苗頭,立即派遣兵将,剿滅逆賊。然而所有兵将都無一傷亡地無功而返,聲稱無從查起。這些詭異的逆黨似乎能洞悉朝廷軍的動向,從不與之正面交手,依然悄無聲息又旁若無人地大肆殺人,似在嘲諷這東逢王朝粉飾的太平。
在這個動蕩的時刻,一個荒誕又全無依憑不知所起的謠言開始在衆人之間口耳相傳:這些逆賊背後的真正統帥,就是當年神秘失蹤的洛雙兒……
“那麽,愛卿,你……可願前往?”
分明是商量的語氣,卻全然沒有推辭的餘地。又過去兩年,臨西十九年的今日,宣明帝終于領悟,愈發猖獗的江南逆賊再也不可草率待之,似乎真的要派幾位年輕又頭腦清醒、精力旺盛的臣子着手查辦,再加上真正獨當一面的武将,才有可能解決。現在,他正用那雙不再年輕卻依舊富于神采的眼睛,以極焦灼又極期盼的殷切目光,望向面前身着朝服的男子。
祁雲歸當即俯身而揖,深深颔首:“臣願往。”
四年的光景,他終于由藏身于荷塘邊寫着稚拙詩句的少年,褪變成一個真正的才俊。他新制連篇的詩賦公文,早引得京都才子不盡嗟嘆。而才名并未妨礙其至今依舊平坦的仕途,他如其父所希中得科榜,并一直努力着成長為一個正直清廉的官員。
他下了朝堂直往住所收拾行裝,聖上約定五日之內安排好同行之人,要他早日做好遠涉江南的準備。行經一片蔥郁竹林的時候,他聽見一陣铮然而蕭瑟的簫聲,然後在搖曳扶疏的茫茫碧影間,看見了倚竹遠眺的宋梨畫。
她着了碧衫,束了那孩童般細細的輕軟如煙的發。聽見腳步聲,她略略好奇地轉過來,看見他後怔了一下,複盈盈一笑:“你聽這簫聲好聽嗎?”
祁雲歸尚未及開口,她一對黛色的眉眼忽而淬了莫名的惆悵,飛快沉了語調:“聽說……陛下要派你去江南?”
他聞言驚異,不曾想到消息傳得如此之快,心下未經醞釀便浮出一個極大膽的想法:“那你可願與我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