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被遣回秦府的那個初夏,整整四個年頭,發生了太多事情。
且不談舉國震動的江南作亂,首先讓所有人大為驚異的,是陸峰的過世。皇上為這飲馬長城輾轉邊關飽經風霜的将軍舉辦了風光大葬,而在百十個披麻戴孝、低聲飲泣的家眷中,玉曦的淡漠傲然未免顯得太過突兀。宣明帝只覺得這女子着實無情無義,叫侍衛把她抓到面前想要呵斥一番,卻在進至眼前時為她不屬于凡間的美貌所驚動。得知她孤身一人、舉目無親後,當下不顧一切勸阻納她為後妃,僅僅兩個月後又晉為貴妃之位。
那場景宋梨畫沒有親眼見,玉曦的絕望她想都不敢想,卻殊不知不久之後她也要步入這座皇宮。
行過笄禮之後,秦濯說什麽也要把她送進宮去,理由是不能誤她一生。宋梨畫以同樣的決心和剛烈抵死不從,最終二人找到一個折中的辦法——她入宮,但不當妃子,只做女官,僅僅高于宮女一級,平時幫皇上整理奏折,摘錄些文書之類,也好讓她的學識派上用場。
至今她入宮滿一年,因為辦事得力進退有度深得宣明帝信任,偶爾也與她讨論些國事,已不把她當做尋常的無知閨閣女子看待。
還有一件最奇妙的事情——她回秦府之後,自然與玉曦不再往來,卻因種種機緣巧合和祁雲歸變得熟絡。先是她偶然得知他父親正是現已告老還鄉的前任左相祁瀾,而後者正是秦濯宴席上的常客之一;接着是他敬慕她的才華屢屢寄詩給她品評,直到被祁瀾發現并撕毀,而那時他的詩才其實已遠超于她;最後是她迫于秦濯的壓力入宮,她又不是君王的嫔妃無需避嫌,二人見面的次數愈發多了……
這一份奇異的友情延伸至如今,就成了這麽一副景象……
“我是說真的,你要不要與我同去?”潇散的風聲穿過着碧色蕩漾的竹海,祁雲歸邀她在林間散步,宮外的竹林比起禦花園的花草別有一番清幽雅致。沉默良久之後,他又一次無比認真地發問。
宋梨畫輕笑出聲,覺得這想法真是可愛,卻還是耐着心給他分析:“江南人人自危,國家尚不太平,皇上派你去為民除害,這是多麽重要的任務,你怎麽可以這樣輕慢……同行之人是早安排好的,你現在多帶一個毫無價值的女官,也太引人非議了吧?”
她半開玩笑的說着,卻之間祁雲歸微垂着眼簾,向來少年意氣的眉目浸在暮色和林間的輕霧裏,頗添了幾分憂慮和凝重。他并未應她,直到步入林子深處,才忽而壓低了聲音喚她:“梨畫……”
她疑惑側頭,心髒卻在下一刻感到一陣驚悸。只聽他緩緩說道:“你可知道,當今的陛下,與往日已自不同了?”
簫聲早已遠去,此時除了竹葉的飒飒聲,無一絲響動。宋梨畫努力壓下心頭的疑慮,擡起頭佯裝平靜地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少年得志,亦深得聖上賞識,背後诋毀中傷者自然會有。久之,陛下總會聽進幾分。如今這個幾乎不可能解決的棘手難題交給我,甚至連精銳人手也不配備,就這樣遠赴千裏外……其實,不過是順勢将我逐出朝廷罷了。”他的聲音非常非常沉靜,聽不出一絲情緒的起伏,但宋梨畫就是知道,他既不甘又哀傷。祁雲歸擡頭悵望,忽然話鋒一轉,“況且,你覺得陛下為什麽拖了這麽久?”
拖了這麽久?宋梨畫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自逆賊初露鋒芒,到如今肆虐猖獗,已過去整整兩年。兩年裏,只象征性地派出過幾支無組織的軍隊,放任其又斬殺了不計其數的百姓。為何君王遲遲不采取行動,一直拖到今日?
“因為不知緣何,逆黨從不侵擾北方。即使他們作亂到秦淮邊界,也不踏入北方半步。陛下沉溺于他的盛世榮光裏,只要與至尊之位無涉,其餘的于他早已沒有那麽要緊……如今他怕逆賊壯大成叛軍,為穩固江山再派我前往,當真是……”他頓了一下,淡淡而笑,“一舉兩得,十分明智。”
林間浮起的霧虛化成大片搖曳的碧影,流轉飄搖,浸染在微紅分餘晖裏,散發着微弱的光。宋梨畫忽然有些莫名的凄惶,她凝眸望向祁雲歸,問:“此一去,要多久?”
“少亦一年有餘,多則數載。”
“為何要那麽久?!”她驚異,急道,“不是說陛下并不抱希望嗎?”
“梨畫。”他忽然喚她,平和安寧,如春風乍起,将她的焦躁瞬間吹送無蹤。
“我生長于京洛,但我曾到過江南。那裏的春雨裏綻放着杏花,那裏的少年都會在月色裏搖橹泛舟唱柔婉的歌謠……我從未見過那樣美好的地方,當時我就想,待我老來辭官隐退了,一定要去那裏種田泛舟過完餘生。”他的眼光忽然變得溫柔又忽而轉為嚴肅,“梨畫你生在那裏,理應比我更清楚。我不想讓那裏變成人人談之色變的禁地,那裏合該是永遠溫暖幹淨下去,不必受鮮血的浸染……你明白嗎?”
他的目光放遠,延伸至西邊的天空,延伸至沉入暮色的夕陽,繼續道:“陛下不予信任,這任務亦太過艱危希望渺茫,但總歸不是不可能對吧?我既被委任,就該盡力而為,不僅是為了向陛下交差,更為了……還百姓一個安定的理想中的江南。”光芒重新落回他的眼裏,抑郁之色緩緩消退,代之以從容的希冀,“我想真的解決這場動亂。”
“這一路一定會很艱難甚至兇險,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堅持下去。陛下分配的人手是不用想的,我需要一個真正□□善良的人與我相互扶持,伴我踏過前路的風波,那麽——”
千萬株亭亭翠竹間,有清冽的風将迷霧一點一點吹散。
祁雲歸看向靜默的宋梨畫。
“我再問一遍。梨畫,你願意與我同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