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怎麽會不記得呢?
不記得宋軍的大旗在嘯風與凝血中撕裂,不記得爹爹送她走時布滿塵埃傷痕的面孔上依舊清亮的淚,不記得兩天後得知爹爹自刎于孤城中那哭得撕心裂肺幾欲死去的時光?
怎麽可能呢?
她強迫自己盯着那字跡看,卻越是這樣虛無感越濃,分明每個字都認得,組成段卻偏偏看不懂了。
“……是時國祚衰微,天子失德,本欲興兵救民,順天行道,以昭昭日月,扶岌岌九州,發威武之師,懷仁德于民,吳鈎犀甲,以定江山。不意時命不遇,賢良俱損,兵卒摧折。于此淪喪,披光德未成,反背千古罵名,一何痛哉!”
比如,你看,這是在說什麽呢?
“……汝幼時□□,性敏思捷,吾焉能忍汝與俱亡耶?江南凋敝,無可羁留,且發北國,勿複流連……”
這又是在說什麽?在說誰?
“吾不日将殒首,難佑汝周全。且循時運,慎保汝身。修志懷德,勿念舊家。謹遵吾言。以為別。宋懷。”
她只是靜默坐着,不置一詞,很迷惘地讀着,讀完一遍就從頭再來,直到看了五六遍,直到她的眼睛因搖曳黯淡的光線變得酸澀乃至疼痛,直到女子不耐煩地叫她:“姑娘可看完了?”
宋梨畫木然擡頭,但見她猶自溫文地輕嘆:“都道浮生若夢,宋姑娘這一夢,可足足九年了啊……”說着語調滲入一抹寒冽,“如今,是不是也該醒一醒了?”
“現在姑娘的身份已不複存疑,那麽接下來的路怎麽走,姑娘可想好了?嗯?”她的語氣又轉為柔和親切,如潺潺秋水,“是繼續行至蘇州,一平叛亂嗎?”
她故意把“叛亂”二字咬得極重,見宋梨畫眉心頓蹙,似是十分滿意地繼續道:“亦或是姑娘尚存高義,願秉承令尊遺志,想再起一番天地?”
宋梨畫艱澀地開口:“家父逝時,屬下俱散,時過境遷,如今妄論東山再起,又有何機會……”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緩慢地下沉收縮,一點點變涼。
九年,九年了……有些東西不是裝作不知道,就可以真正遺忘的。
或許……江南動亂,山河破碎,皇權旁落,乾坤颠覆逆轉,或許真是父親希望見到的呢?
他那麽恨如今的君王。
而愚蠢無知的自己,正天真好奇地乘船南下,和如今的朝臣将軍一道,費盡心思地調查平息所謂的“叛亂“?
父親若泉下有知,會不會恨不能将她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她眨了眨眼,茫茫然看着女子,後者的言辭忽然變得無比清晰,挾風帶雨般壓倒一切:“如果,我給你這個機會呢?“
“二十年前兵荒馬亂,世人只知有宋家軍,今日兵戈再起又只知有洛雙兒,終不知若天時不和,弱者魯莽起兵必遭覆滅,強者隐而不發方能更強。當年聖上骁勇更兼民心所向,令尊焉有不敗之理?有容氏一族靜觀時局,于南疆養士,求賢四海,韬光養晦隐忍至今。聖上專寵妖妃耽于享樂,且兵驕将怠,滿朝衣冠無一賢良。此時再燃烽火定奪江山雖不敢言,至少不會似令尊殒身抱恨,大志難酬。“
宋梨畫略略明白過來:“你是想讓我為父報仇,卧底于陳韶軍中,故意誤導他們,與你們裏應外合,陷朝廷軍于絕境,以共謀大業?”
女子溫聲道:“姑娘聰慧明理,不愧為宋将軍之後。”
宋梨畫不待她說完,悠悠笑了起來。
像長夜将盡時晶亮的晨星,像微風輕拂時含露的花瓣,清澈坦然。
——她已經,知道該怎樣做了。
小左一路都在心裏默默念叨着風離那幾句在他聽來頗為高深難懂的話,以便分毫不差地背下來回報給玉竹,萬萬沒想到玉竹想都沒想就強令他出去接着追,并且務必把風離給帶回來。
小左記得那句“如果他不傻就不會再派人來”自己說得十分清楚,但是天知道這兩人在想什麽?他躊躇了一下複又問道:“無論用什麽方法嗎?”
玉竹笑:“無論什麽方法,你那些暗器迷藥毒粉随便用。”
他向來自認為是個正直的人形象怎麽會這麽卑鄙……小左哀怨地看着玉竹悶聲道:“那驚動将軍也沒關系嗎?”
“沒問題你快去吧,無論出什麽事都由我承擔。”
他目送着灰衣少年在自己的催促下領命遠去的身影,笑意淡去,一瞬間仿佛有漫無邊際的寒意襲上心頭,他頓覺不适,不由俯身按着胸口低低咳了幾聲,閉目待稍稍緩和了些,踱至窗邊扶軒而望,有濕潤的涼意撲面而來。
秋風蕭瑟,山雨欲來。
化不開的陰冷雲翳漸漸滲入了光,寒涼絕望的心掙開深淵與污泥開始上升回暖,先前飄搖破碎的意念也再度凝聚如初。宋梨畫平靜開口:“你是想說,如今的容氏和當初的宋家軍是相似的?”
她問得莫名其妙,女子亦沒聽懂:“姑娘是什麽意思?”
“你沒聽懂?那我就說得更清楚一些。”片刻的木然消沉一掃而空,她忽然凜然大笑出聲,“我說,就憑你們,也配和我父相提并論!”
女子愕然,随即面色一沉:“你究竟想說什麽?”
“當年末帝昏庸肆意剝削子民,奸佞當道小人橫行,此時集結天下豪傑揭竿而起有何罪過?只因新君神武,義軍無謀才至功敗垂成,又有何憾?今日四海安定,民生富足,家父之靈便得以告慰。偏偏逆黨節外生枝,興風作浪,屠戮百姓,雖九死不足贖其罪,有何顏面假前朝借義軍之名!”她頓時激憤,拍案而起,“是我自己疏忽誤入陷阱,你要殺便殺何必辱及我父!但只要你們留我一條命在,來日我必全力助知州大人平息災禍……”
是她想錯了啊,同是願為家國為蒼生而活,亦可以為家國為蒼生去死的人,她明辨是非又威嚴慈愛的父親,怎麽可能怪她呢?
若她真的不小心為妖言所惑,一失足成千古恨,成了助纣為虐為虎作伥之人,那才真是宋家千古罪人了……幸好,幸好啊……爹爹你看,蓁兒沒有做錯事,沒讓你失望,對不對?
女子靜靜聽她說完,并未惱怒,長嘆一聲:“罷了,我早知是今天這結果,宋姑娘我不殺你,你先坐下聽我說完。”
壁影昏昏,紅燭垂淚,她的聲音,陰冷且詭谲。
“姑娘可否知道我是誰?”她端起茶杯淺呷一口,不待宋梨畫追問,便很平淡地說出令再度她震悚的話語,“我叫風憐,風離的女兒。”
“你……”宋梨畫仍是站着,心下驟然升起一種可怕的預感,“那風先生……”
“風離啊,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已經死了。”燭光映着她的眉眼,随着火光的跳躍有幾分扭曲,“我叫人殺的。”
饒是早有預警,宋梨畫聽到此處依然倒吸一口涼氣,咬着牙問:“為何?”
“是他自找的。他背叛我軍費盡心機去幫你們就該殺。”風憐冷漠地答道,又話鋒一轉,“而且啊,宋姑娘你是見過我的。可記得那日知州大人于驿道上遇襲?那次我不僅是偵查一下你們有多少人,更是确認你是不是真的宋蓁,恰逢你去林中走動,我才不得不用銀針的下策。”
“那……拿走幹糧也是你們所為?”
風憐一笑:“你覺得你有權力向我發問嗎?”
宋梨畫噤聲,風憐便又笑:“你一定在想,我既不殺你又決定放你去蘇州,何必與你說這些暴露許多秘密?”
“你們明日啓程,時間上來不及徹查,此其一;我只是地位低微亦不掌兵的婦人,殺我無益,此其二。然後呢,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敢說。”風憐淡若流水地自顧自地說着,“因為你怕他們因你的身份與你産生隔閡與懷疑,你目前還不敢冒這個險。宋蓁,不管你嘴上怎麽說,這般不可告人的身世你到底還是介懷的。”
宋梨畫無言以對,但聽她道:“至于我的目的麽很簡單。先前因你宋将軍遺孤的身份我們一直留了分情,如今再無這個必要了,此番放你走,是我們最後一次仁慈。你真以為憑你們的能力能夠從京城一路平平安安走到這裏?多些戒備也有些意思,我主是個喜歡有趣的人。”
“你若說完,我可否離開了?”宋梨畫寒聲道。
“機關俱已撤除,順着來路上去即可。”風憐言罷,伸手将宋懷手書的素絹拿起剛要收好,便被宋梨畫一把奪了過去,壓在燭火上,一點點燒了。她擡頭,但見少女眼角有晶瑩的水溢出再順着臉頰滑落,以不屑的輕蔑又俾睨的姿态輕輕笑開:“我父親的手跡,怎能落于你們這種人手中?”
她說完轉身沿着甬道離去,而風憐眸中寒涼如刀鋒毒液的笑意也中終于擴散開來,肆無忌憚,悄無聲息。
宋姑娘,你有這麽單純耿直堅守本心,你身邊的人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