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于再度見到人間廣袤天地的時候,已然是夜間了。初秋的風含着微薄的涼意浸上肌膚,同時激起的除了精神上的清醒,還有她被餓了太久早已體力不支的事實。
痕月依稀,殘星黯淡,她循着街巷慢慢前行。未有燈火,周遭的景致便仿佛浸沒在凄迷的霧氣裏,只隐約勾勒出幾分青灰的輪廓。神思游移間,一個轉角,眼前的黑暗驟然被點燃。
橙紅的燈火幻出一片暖意,而那些提着燈的人間,是熟悉如斯的一張面孔,眉間染盡疲倦浸滿憂愁,看得她都隐隐心疼了,下意識地快走幾步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臉,手腕便被握住。與透過肌骨的溫度同時傳來的是輕若飄風的一聲喚:“梨畫?”
她未及應聲,夢呓般的低喃驟然轉為揉進了急切驚喜的疾呼:“梨畫!是你……真的是你回來了!”
“祁大人……”她茫然開口,對上祁雲歸很疲憊卻非常非常明亮的目光,強忍了許久的酸楚委屈在此際一起湧上,不知怎地脫口而出的話就帶了濃濃的稚氣和哭腔,“雲歸……雲歸你來了啊……”
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驀然放松,她一時眼前發黑站立不穩,待反應過來只見扶住自己的祁雲歸面色微變,急聲道:“你怎麽樣?可有哪裏不舒服?我們先回去休息診治一下……是何人歹毒至此,我斷不饒他!”
“我沒事,大人莫緊張。”她咬牙搖頭,就着他的力氣站穩,甚至勉強笑了一笑,“只是求大人先不要回去……我,我還有些話想說……”
“你想說什麽都好,最好把一切都說出來,我必把傷害你的人一個個都搜出來處以嚴刑!”祁雲歸握住她的手,心酸地搖頭,“只是先回去好不好,夜裏風涼,你經日未進飲食何以受得了……況且回去人也多些,商議對此更容易……”
“求大人讓我在這裏說。”宋梨畫抿唇執拗道,“只片刻就好……行嗎?”
她眸光似水,幾近哀求,祁雲歸忽然覺得自己無法再堅持,只得回身向侍從吩咐:“你們先回去,報告将軍,只說宋姑娘已經找到,只因身體不适走得慢些,讓他們無須擔憂,其餘的切勿多言。”待幾人離去,才又望向宋梨畫,輕柔道:“你且說吧。”
“我想說的就是……”她那樣平靜而眷戀地凝視了他許久許久,“我什麽都不會說。”
祁雲歸慢慢平和下來,并未答話,任由她越來越恐慌越來越艱難地說下去:“我知道大人護我心切,亦相信憑大人加上陳将軍之力定能查個水落石出,但是……但是這一次,可不可以不要徹查。我亦有說不得的苦衷,望大人理解。”
“你……可是受了何人威脅?”他眼中關切擔憂之色愈濃,緊握她泛着些冰涼的手掌,“你莫怕,但說無妨,我怎會讓他人再有機會傷害到你……”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是我自己不想徹查。”她垂下眼簾,凄聲道,“我什麽都不會說,大人怪我也好懷疑我也好,我就是不會說……”
“梨畫……”祁雲歸欲言又止,蹙眉搖頭,終是忍不住問,“那卻是為何!”
“請大人莫再逼問!或許有朝一日我會都說出來,但不是今日,真的不能是今日……望大人理解。”
她并不敢擡眼看他的神情,一時只想着祁雲歸從此不再信任自己怎麽辦,若他們都因此疏遠又當如何……紛亂的思緒醞釀到極點時,耳畔傳來的是一聲很清淡的嘆息。
“不說便不說吧,我又怎麽會怪你懷疑你,只是剛剛怕你被人威脅一時心急而已。畢竟梨畫你能平安回來,我是真的……”他安靜地等她重新看向自己,才注視着她清光流溢的雙眸微笑開口:“高興的。”
風聲清冽,讓他說的每一個字都無比清晰地在風裏綻放:“你失蹤的那一天半時間裏,我帶人把整個向黎村都翻遍了還毫無線索時,眼看啓程的時間一點點逼近,我是真的非常害怕。我甚至想好了去請将軍推遲啓程的日子,若他們不答應我就自己留下來,待找到你再追去蘇州……”
“只是你要保證,隐瞞此事,決不會對你造成危害。”他面色嚴肅,聲音堅定得像是某種誓言,“我可以不再追問,亦會想辦法讓其他人不過問……現在和我去休息,可以嗎?”
宋梨畫怔忡,綿綿的寒意盡數散去,有和暖的春意在心口滋榮。她感激開口:“我可以保證,也能确保不會于大家有害……只是大人此後,大概不能似以往輕敵了……”
她是那樣感動,為他的關懷為他的……理解。
“我知道了。走吧,再晚些他們反會起疑。”祁雲歸點頭應道。
“嗯……”宋梨畫終于安心地随他離開,剛走了幾步忽地展顏一笑,“那再遣人備些膳食吧,我餓了。”
夜色澄淨,星河清淺,月滿長天。
不知啓雲歸究竟說了什麽,陳韶真的一句話都未多問。
翌日陽光正好,天空藍得晶瑩,濃綠而尚未開始泛黃的樹葉披紛,在窗影間搖曳。正午時分,正是家家炊煙蒸藜炊黍的時候,陳韶亦着人置辦了一桌豐盛菜肴,只待吃完後便啓程繼續南下。
軍隊已經趕上,糧草亦是富足,宋梨畫也終于平安歸來,如今放眼望去并無迫在眉睫的憂慮,席間的氣氛亦終于呈現出了久違的歡快熱烈。
“我們不日即将抵達,大人安排的那名暗線,應該已經搜集到不少值得深入探查的線索了吧?”陳韶收起談笑的意味,正色問祁雲歸。
“此人交游深廣,深處動亂源頭之地,親身接觸頗多,更兼以心細機敏,必不會令将軍失望。”祁雲歸說完,複又轉眸悠然一笑,“而且啊,見到此人,将軍想來還會有一番驚豔呢。”
“哦?”陳韶頗有興致地問:“願聞其詳。”
“此人是個女子,在當地極有名氣,未知家世。三年前以學子裝束入姜學士露池雅集,手書一篇《露池賦》自此以才名動蘇杭。又一年,值商賈蕭條,民生物品難以為繼,獻《行商策》,深為地方長官嗟賞,願破格用于幕下,蓋因其性情潇散只求放跡山水而推脫不就。後逢動亂,懷救世之心,遂聽我委任。如今她居于靈風鎮,常獻歌舞祈福,人謂之‘神女舞雲月,甘露降靈風’。”
“靈風鎮?即是我們要去的那個靈風鎮?”玉竹出言問道,見祁雲歸點頭,笑着感慨,“大人竟識得如此風神秀徹之人。”
“原是少時家父介紹的文友,後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與此同時撞入眼簾的是一道灰色人影,接着是一聲近于哭泣的低喚:“将軍……”
“小左?”玉竹擱下筷子起身,強抑着心神的震顫開口,“怎麽了?”
“将軍,大人,我、我該死……”小左在他們面前站定,擡手揉了揉通紅的眼,哽咽了半天才說了一句完整的話:“我找了一晚上,可還是去得遲了……”
陳韶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麽,但見玉竹快步走至他面前,面色清寒地急聲問:“究竟怎樣?你快說!”
小左被他吓得再不敢遲疑,一閉眼連聲道:“我再去就找不到風先生了,問了一路行人也沒人知道,我一直尋找出村去也一無所獲只好回來,結果穿過那片野地的時候,在一個草垛邊上,看、看見了……看見了他的屍身……”
一語畢,滿堂俱驚。
下一個霍然起身的是陳韶,他沉聲問:“你指的可是風離?”見他泣這點頭,終是面有痛色,深深悵然長嘆:“此是我之過矣!”
縱然早已知曉,此刻聽見小左親口說出,宋梨畫還是真切地感到雷光急雨般的驚悸和透骨的寒意——那個名叫風憐的女子,竟真的如此幹脆利落毫不手軟地暗殺了自己父親……
仿佛發覺了她的異常,祁雲歸悄然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示她安心,方才起身淡然道:“事已至此,将軍不必自責。風先生之死必有蹊跷,只是現在徹查已來不及,還請将軍以大局為重,速速前往蘇州,在那裏做什麽也容易些。”
“我又何嘗不知。只是此次風先生再加上梨畫的事與敵方的聯系再明顯不過,就這樣放過去實在是……”陳韶頗為不甘地略略遲疑着,複轉頭問道,“玉竹,你說呢?”
“祁大人說得有理,如今再羁留在此,不僅于事無補更會延誤時機招致禍患……請将軍立即發往蘇州。”出乎他意料的,向來主張徹查的玉竹也對祁雲歸表示了附和,他說完甚至勉強笑着安慰了一下面如土色的小左,“小左,着不怪你,你下去吧。”
當時不查,如今再談,又有何益?
“也好。”陳韶只得颔首道,“接下來越快越好,切勿再耽擱。”
“我……你沒事吧?”小左秉承着玉竹這麽一笑一定出事的原則,抖了一下。
玉竹搖頭:“你下去吧。”
此時此際,唯一隐約猜到了宋梨畫被劫之由及風離用意的少年,到底還是選擇了緘默。
七月十三,陳韶引軍由江入蘇州,水路平穩,未起風波。
逾七日,抵江南,遣人領兵紮營,留宿驿館。又一日,至靈風鎮,其地處□□之源,家家閉戶,人人自危。
于時七月廿四,寒波澹澹,木葉微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