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街巷,民居、城牆乃至千裏萬裏的浩浩青天之上,仿佛都堆疊着濃得化不開的抑郁冤氣,可以想見每隔數日,就會有某個鮮活的生命不明不白的歸于黃土,化為漂泊孤魂,飲恨重泉。
祁雲歸面容有隐隐沉痛。這篇土地所遭逢的□□踐踏,原來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
眼見行人斷絕,門戶深鎖,百草凋殘,又哪裏是詩文裏那個一春溪草,十堤楊柳,百轉漁歌,千裏莺啼的江南?
他多麽想,多麽想用自己的雙手,給這顫栗的水鄉以纖毫的撫慰。
“那我們要從哪裏開始查?”宋梨畫遲疑了一下問,“落千鴻嗎?”
許是因為那次玉竹的分析,衆人對洛雙兒的傳聞都采取了刻意忽略的态度,如今她忽然提起,祁雲歸一時未反應過來,随即便搖頭道:“自然不是。市井謠言斷不足信,至于從何查起,待見了那人再做定奪。”
——他們來這靈風鎮,原就是為了見“那人”的。
“那個傳奇一般的女子?”她聞言雙眸亮了一亮,雀躍道,“去見她時可否帶上我一起去?”
“以後自有很長相處的時間,何必急切至此。”祁雲歸見她一臉興奮之色笑了起來,須臾後舉目望向東方天際,朝陽照衰草,終是從枯敗中升華出隐隐的希望,将鮮血染過的長天覆上江南秋天特有的清澈澄明的和光。他轉向陳韶問道:“将軍今日可有什麽事要做?”
“我需要再聯絡一下張羨,順帶提拔幾名将士駐守,其餘并無要事,悉聽大人安排。”陳韶應他。
——張羨即是那領軍的副将,幾日來并無消息,寫信聯絡他想必是極好的借口,然而陳韶真正想聯系的……卻是那通報蜀地調兵之人。
行船日漸南下,他愈發感覺到調兵的重要性。以一種多年征戰煉就的敏銳直覺,他輕易嗅到了極端危險的氣息。若再不主動,必然遲早會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
“那将軍可否撥給我一名聰穎可靠的親信,令他去接應一下天香?”見幾人皆現出疑惑之色,祁雲歸微笑解釋道,“即是那女子了。她每隔月餘便會在鎮中亭臺處獻舞,屆時觀者雲集,萬人空巷。是謂靈風鎮一盛況。而最近的一場,正在明夜月滿中天之時,也正是我們約定接她同行的時辰。”
“月滿中天之時?”宋梨畫愈聽愈奇,急聲道,“靈風鎮遭劫嚴重原就到了白日裏都人聲寥落的地步,那些百姓又如何敢在半夜悉數離家?就不顧遇襲的危險只為看一場歌舞?”
“說來也神奇。即便是謹小慎微關門閉戶的婦人,橫死家中的案例也數不勝數。然而——但逢天香獻舞之夜,便一個無辜慘死的人都不會有。”他說到此處,終于收了笑意轉而肅然道,“只是我與她先前并未謀面,她素來又是極機警之人,恐有歹人冒你我之名與之會面,故而我們定下的是,于歌舞盛會之際令人去接應她。”
“那她與我們的人素不相識,又如何在絡繹人群中識得所派之人?”
“這正是我需要那個人做的——在不讓周圍百姓察覺出異樣的情況下,獨獨引起天香本人的注意并使她得以全心信任。難度最大之處,在于人群中難保不會有逆黨之人,萬不可令他們生疑。而他,只有一支歌舞的時間。”
陳韶颔首以示領悟,正自猶疑間,但聽一側靜聽良久的玉竹忽然開口:“大人若不嫌棄,不妨讓我去吧?”
由是未曾料想,祁雲歸稍稍訝異了一瞬,細加思量了片刻亦覺得是至為上乘的人選,遂點頭道:“小軍師既肯襄助,此事定然無憂。只是到時人聲喧嚷,加以夜色深沉,正是善惡難辨之際,此去還當萬事小心。”
宋梨畫只覺不解,躊躇了一下還是低聲問了出口:“此事既然要緊,大人與她有多少有過些聯絡,總比他人容易些,緣何不肯親往?”
他的聲音至此多了分隐秘的意味:“我尚有餘事要做。梨畫,一會兒還要你幫忙,陪我看些東西。”
秋風清冽,秋露清涼。星垂四野,月懸九天。
更兼以舞榭歌臺,管弦音密,露華香凝,無邊夜色為虛幻的繁華層層染上鮮麗顏色,竟惹得人恍惚間以為是一個光風霁月的太平盛世。
循着小徑在凄迷涼霧間向着燈火招搖的方向走着,玉竹緊了緊衣襟,不知是否是天氣漸寒的緣故,他只覺心下隐約滋生起一股凄涼意緒,輕微卻難以消弭。
他似是來得晚了,待走進看清擡上那水袖輕舒的少女,已有黃莺清吟般的歌聲淩空傳來,掀動月色,震顫星光,掠過露水沾濕的秋草。本是清遠得不似人間的調子,經過摩肩接踵的人群又浸上一分獨屬于俗世的溫暖熱鬧。迥異的兩種氣氛,于此際天衣無縫地彼此接合。
他艱難穿過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擠至臺前,一擡頭猝不及防地與當中一人四目相接——
臺上的少女有四五名,俱是顧盼生輝的姿容,甚至還有個神采飛揚的俊秀少年,但不必任何人告知,玉竹就是知道,那人就是天香。
和脂粉香膏掩不去的高朗氣韻無涉,與歌喉舞姿亦不相幹,而是因着那一雙盛滿憂生憂世之懷的眼睛,飽含了與清甜唱詞迥異的莊嚴。
不知是否出于錯覺,玉竹只覺得那清水明眸掃過了自己的霎那,瞬間沾染了些許溫暖柔和的笑意,如冰澌溶洩天光乍明,接着只聽她聲線一轉唱道:
“瑤光轉,素月移。金風流火落螢遲。
盛世嘉年會,迎我神武師。
破敵堪百萬,驅虜重一時。
長戈清四海,四海仰雄姿。
異日朱輪出,歌我盛平詞。
健兒荷鋤者,何勞嘆黍離。
女伴皆織绮,非為寄寒衣。
俯仰看得南風起,千秋長若斯。
誰言千裏無相聚,水遠山長總是詩。”
——這分明是刻意唱給接應者聽的!
他尚且咀嚼着這幾句話的深意,身邊人群已拍掌叫好,更有甚者感動至于泣下。玉竹心緒微動,當下在人聲鼎沸間揚聲道:“等一等。”開始并未有太多人聽見,他又高聲喊了一遍,“等一等!”
自知吸引了周遭人足夠的目光,他不緊不慢地整了整衣衫,旁若無人地向前走到緊挨高臺的位置,複轉身面向衆人笑道:“諸位先莫鼓掌,以我之見,你們這位‘神女’,縱使風神奇秀翩若驚鴻,那句句歌詞,卻全無一字可取之處。”
人群沉寂了一瞬,立即轉為更加沸騰的嘩然,當下即有一人怒而诘問道:“敢問這位小公子,究竟是何意思?”
玉竹笑容未變,言語卻愈發嚣張近于挑釁:“我的意思就是,這類刻意牽強附會的所為‘盛世’完全可以不要,不過與伶工戲子毫無二致的行徑,偏要安個‘神女祈福’的名號,再唱幾支不知所雲的詞曲,你們也不嫌荒唐?若真有逆賊耳聞,也不會攝于神女神威不敢進犯,反會譏笑靈風鎮之人畏懼現狀索性自欺欺人吧?我說的可有錯?”
方才那人冷冷一笑,走上前來厲聲道:“如此看來,小公子就是刻意來拆臺的了?那就休怪我等不客氣!”說着一揮手在衆人早已騰起的怒火上狠狠澆了一把油:“微賤小兒竟出口狂言辱我靈風神女,他就是找打!”
“對,打他!”說到激動處,竟真有一人擡手就要抽他,玉竹并不閃避,只聽臺上宛轉歌聲不知幾時停了,轉為悠然淺淡的一聲問:“你且說,我這詞曲怎麽不知所雲了?”
玉竹側身而望,但見舞衣搖曳的少女那麽自然地徐步走下高臺在他面前站定,眨了眨琉璃般的明眸,噙着讓滿天星鬥都黯了光彩的笑意,問他:“緣何不知所雲,你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