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微明,點燃一室遙夜深沉。雪白箋紙深深淺淺的墨跡曝在燈燭下,于躍動的光芒間浮出微微的亮色,莫名地平添了三分詭谲。
宋梨畫順着看過去,不過是一首二十字的五言短詩,并未見得什麽端倪,遂奇道:“這是什麽?”
“天香先前曾寄書與我,其中并無別字,唯此半篇殘詩,旨意幽微難明,我自收到後頗思量了幾日,卻到底是看不出什麽來。”祁雲歸言罷又期許笑道,“想來這軍中亦只有你我二人最稱得上通些文墨,你且細看看,個中深意究竟為何?”
宋梨畫大致理解了原委,凝神讀了一遍,不由蹙眉。
聞君千裏至,春酒複鳴琴。
水冷多澆劍,月明不搗砧。
起句平直,通篇亦不見什麽高妙文辭生僻掌故,她卻只覺得費解。芳春酒,七弦琴,秋水淬劍,月下清砧,俱是詩文裏用得爛熟的意象,如此不倫不類地生生糅在一起,既像是酒逢知己又若壯士長歌,還隐隐帶了分秋閨哀怨的味道,細究起來又全都不像,支離破碎,不可理解。甚至,這分明只是半首殘篇而已。
“大致是願攜劍一展襟抱、不屑于月下悲秋之意吧……”祁雲歸喃喃複又搖頭,“就是不知這置酒鳴琴邀請我們的,又當是何人。”
宋梨畫又盯着那幾行字看了許久,終于把詩箋向前一推以示放棄:“我看不出來。”須臾又強作輕松地将之擱在桌上站起來灑脫一笑,“天香最遲黎明前也該到了,到時我們直接問她不就好了?”
“話雖如此,她提前寄來自有她的用意。只惜我等不解其真意啊……”祁雲歸亦起身,稍加喟嘆後将素箋收入懷袖,轉向宋梨畫溫聲道:“此夜我還要等着玉竹引天香過來,必然無眠,你若倦了,大可先去睡下,一切事宜明日再談也無妨。“
“不,我陪大人一起等。”她亦起身,眉彎舒展,笑顏清淺。她說完便緩步走到窗前,啓軒遠望,映入眼簾處有如水夜色,流星飒沓,皓月浮光。
月華自濕潤寒霧中悠緩滲入眼中,亦滲進心間,溢開一片清澈安然。
她對着秋空仰起頭微微合眼,胸中有清波微瀾,搖曳浮沉。
斯世今生,一願賢良佐聖,平虜定山河。
二願疑案得破,傾力扶家園。
三願共君攜隐,對月吟長歌。
“你跟我來,跟我來我就告訴你。”先前的無端悲涼不知何時在風間化開,漸次變淡直至完全消散無蹤,迎着少女深邃晶瑩若西海幽波的目光,玉竹竟有了幾分無由的開心,言語也愈發大膽犀利起來,“這裏這群人除去莽夫就是腐儒,一個個固執己見自以為是不辨是非,一會兒一言不合又要動手。神女一舞,向來被譽為有傳遞和平安樂之意,若因我幾句話敗壞了名聲,豈不可惜?”
天香只安靜端詳着他不置一詞,方才伴舞的那俊秀少年已按捺不住沖下臺來,指着玉竹怒罵道:“因歌舞盛會不便動手,方任你嚣張到現在,但那是我們神女大度,對你一忍再忍,我可忍不了,我自認也是會些拳腳的人,如你再不道歉……”
天香掃他一眼淡淡說了一句,“千歆,你別鬧。”少年便立刻磨牙噤聲,而惹得他怒火更盛了三分的是玉竹竟然完全懶得理他,只同樣平靜地凝視着天香,很嚴肅地問:“你跟我來一下可好?”
她轉眸似是頗為認真地思索了一下,旋即微笑反問:“我若是拒絕呢?”
“你若是拒絕……”玉竹亦非常配合地緘口思考了片刻,接着似乎終于意識到什麽叫害怕,出人意料地瑟縮了一下,“這裏人太多,若真被加以拳腳我應付不來啊,所以我可不敢直言。這樣,不如我先離開人群出去等着,待你跳完了我再單獨找你給你提意見?”
不敢直言,他說他不敢直言……喚作千歆的少年及一幹人等眼角都隐隐抽搐了一下,天香卻很了然般無甚表情地颔首:“那你且去等着吧。”言罷不再看他,轉身重新上了高臺輕舒廣袖,笑靥如花:“方才事出偶然,勞諸位分神了,我且于此略表歉意。諸君莫要掃興,我再獻一支碧月舞祈些福澤可好?”
臺下的緊繃氛圍因着她一句話一掃而空,掌聲雷動之下,又是一片宛如太平盛世下的熱鬧繁華。并未有人注意到,他們的神女那雙總是盛滿了憂世之懷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真真切切的喜悅。
玉竹避身退開,行至百步開外的草野間站定,舉目很安靜地遙遙望向她。于時月滿中天,寒蟄夜泣,有蕭瑟凄風漸生平地,吹透秋空。更深露重,草葉間的水珠濡濕鞋襪,更浸了一層寒涼,眼前的衣香缭繞管弦繁華看去恍如隔世。他卻并不急,含了半分清寂卻從容的笑意,一直一直等着。
霧氣散去,霜風漸緊,那一派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的繁華卻沒有絲毫冷卻。人說不過半個時辰的盛會今宵似乎格外長,臺下一張張或滄桑或童稚的面孔都泛着異樣的神采,仿佛早忘了之前的鬧劇。玉竹收回目光,轉而看向腳下,野有蔓草,結露凝塵,分明是雜亂的景致,此時落入眼前,竟美好得仿佛一莖一葉都張揚着蓬勃的生機。
就如這早已進入深秋的泱泱大國,縱然主上昏聩,朝臣無為,縱然民生凋敝,逆賊四起,但畢竟還有他們這樣一群人在竭力為這王朝排除剛剛開始滲透的毒素,在很努力地、很積極地清除腐敗的殘渣,注入回春的藥液,不是嗎?
向來憂慮深思的他,不知是不是這喜慶氣氛的影響,竟有了幾分近于天真的期盼。
期盼皇恩浩蕩,國祚綿延;盼風調雨順,百世承平。
——卻也不止這些罷?
他不自覺地游思間,耳畔忽而傳來一個狀似驚訝的清脆嗓音:“你還真沒走啊?”
他擡頭毫不意外地看見面前眉宇間春光融融的少女——跳了這麽久,她完全不累嗎?象征性地淺笑了一下,他立刻壓低了聲音肅然道:“對我的來意你應該已猜出一二,你若不信便罷了,但你若肯信我三分,還請你随我走。毋論其他,随我去總比在此獻舞更利于百姓民生。你知道我們所求,正如我們也知道你所求。我必不會欺你。你且思量片刻,我可以去前面田壟上接着等。”
于是,在滿天星鬥最最璀璨的那一瞬間,他只見少女神采飛揚顧盼生輝地一笑:“何須思量,我這就跟你走便是。只不過,你得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凡我所知,必不相瞞。”他正色颔首,謙聲以應,心下卻并未抱有多莊嚴的态度——此時雖夜已深濃,但仍有興致頗高的人尚在周遭走動,間或有低低的交談聲傳來,是以天香定然不會問及什麽關乎大局之事,想來不過是瑣碎閑言罷了。
果然,天香邊走邊注視着月色在地上拉出的兩條晃動的模糊纖細人影,信口問道:“我看你年紀甚輕,說話狀似由性而實有分寸,不知是哪裏人氏?可是名門之後?”
她不問名姓,只提家世,是怕餘人聽去吧?玉竹十分理解地含糊其辭道:“微末之軀,幼經離喪,有何家世可言。不過未蒙教養,質性自然,時有胡言而已,還望神女千萬不要見怪。”
——之前的肆意嚣張都是做給他人看的,當次獨處之際,那些矯飾已無必要。
天香微笑,會意點頭,又問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言辭游離間,二人已慢慢走遠。
有溶溶素月,照細細清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