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風嘯雨,寒氣襲空。有層層的密雲重霾漫過碧瓦朱閣,慣常萦繞的绮麗柔靡浸在冰涼的凍雨中,滋長出一點不合時宜的哀頑。缁衣的男子微眯了眼仰頭望天,慢慢地笑了:“原來這即是京城。”
“風大雨寒,主上站了這許久,先回去罷。“男子身側眉目沉靜的素衣少女斂去眼中細碎光芒,涼聲一笑,“屆時雲銷雨霁上下一清,君攜文武才俊于昭昭白日朗朗乾坤下,登危城以俯山河,豈不快哉?”
男子悠悠睨了她一眼,嘲弄道:“原是北風雪野裏走出來的人,如今淋個雨還要費這許多說辭,豈非侍奉蘇晉那個文人習慣了,竟生出這許多嬌氣?”
少女臉色微白,欲言又止了片刻,終是低眉垂首道:“泠兒失言,請主上責罰。”
男子不再言語,只轉頭盯着她看,目光幽沉,帶着某種洞悉人心的凜冽力度,讓少女自知無可隐瞞地局促開口,“恕泠兒直白,其實……其實泠兒并不想服侍蘇先生……”
“你尚年幼,才智武略亦不足道,既不甘于服侍人,莫不是還有其他志氣?”男子聲線越發冷了,如深淵凍水,玄鐵霜鋒。少女頓時呼吸一滞,深黑的雙眸泛出些許晶瑩。她澀聲道:“泠兒想要一直跟着主上。”
“哦?你要跟着我?随我左右之人哪日便身首異處尚不可知,況枉負蘇先生對泠兒一番深情啊……”他猶是嘲弄的口氣,卻半是森然。
反觀素衣少女,此刻已收了惶恐,整理了思緒很鎮定亦很激揚地重新仰頭答他:“泠兒微賤之人,蒙主上青眼始有今日。主上乃濟世之君,更兼籌謀深遠武藝高強,值此風雲之際起勢,自是蹈浪開滄溟之壯舉,必镌刻史冊千古揚名!泠兒得以追随乃此生至幸,焉敢惜身!”
男子一直聽着,聽至此處方才認真地看了她一眼,正對上後者一臉毫不掩飾的期盼。他便再也忍不住地笑起來,先是斷續的,接着就變得肆意且大聲,和殷地粘天的暴雨混在一起,交雜出浩蕩的沉響,又帶了嚣張的諷刺。
然後他驀然收了聲,又定定看了她片刻,直到少女的希冀淹沒在雨聲裏,方一字一頓地說:“何必這般辛苦模仿,你又豈及得上她半分。”
他言罷便大笑離去,再無回頭。
什麽濟世明君,什麽風雲起勢,什麽千古流芳,全身虛妄之談。
從來都沒有亦不需要有人理解他,除了那個人。
那個人啊——他舉世唯一的知己,唯一的花。
惠山之巅,有淡淡涼霧,容容流雲。儒士打扮的男子倚青石而坐,甕餘殘酒,膝有橫琴。
他垂眸含笑,靜谧且斯文,直到有黑衣的童子匆匆跑來,壓低了聲音道:“先生,他們來了。”他方才釋琴起身負手而去,目光冷峻,身形悠然。
山路崎岖,他走得緩慢且艱難,過了許久才在巍然伫立的屋宇前停下,頓了片刻推門而入,對屋中人道:“恕我來遲,勞貴客久等。”
三刻之前,祁雲歸正同陳韶策馬踏過一地枯葉砂礫,最終停在蔓草叢生的山野間,來回逡巡許久,直至紅日西斜。
傳說中的路并不難找……竟是一路出了蘇州,直到梁溪。
“我帶着這詩和銀票先去見見他們,待摸清了底細再行進攻,還請将軍借幾個暗衛緊随我後。将軍本人及精兵千人便駐守山頭,包圍苌楚門,等我消息伺機而動。”祁雲歸沉默良久,終于下了什麽決心般開口,不出意料地看見陳韶微變了臉色低聲道:“大人這般親往,是否太過……冒險了?”
“其中兇險我又怎會不知,只是我初上任不久,與本州百姓尚未相識,何況于這梁溪幽僻山林之間,決計不會教人認出……況且此事早已議定,多談無益,如今成與不成,但憑将軍領兵之才。”
“我必嚴陣以待,勢必攻取苌楚門。”陳韶鄭重點頭,複凝眸看他,“那大人先行,我命精銳之人暗随其後……暫別于此,各自珍重。”
又添了幾句無謂的叮咛,祁雲歸舉目望了一眼殷紅的夕照,終于策馬揚塵,循着深林幽澗行去。
于是經由險窄的棧道,由前來迎接的沉默寡言的門中弟子引入屋中暫候,等得久到他幾乎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之後,便猝不及防間撞上了這樣一番景致——
薄薄的門扉驟然開啓,想象猜度了許久的人逆着光帶着風走進來,雲淡風輕地說了句“恕我來遲”便在他面前坐下,忽視祁雲歸面上飛速掠過的一抹異色。
與所有話本小說中描寫的殺手頭目形象相去何啻天壤,他那麽整潔那麽斯文,簡直像個書生,甚至和在京時慣常見到的太學學子一樣,臉上眼裏映照出的,全是純淨天真。
恍惚間書生便開了口,聲線都是清澈溫潤的:“貴客可是洛陽許家之人?”
——他假托洛陽許氏派來的人,許家在今日的朝堂炙手可熱,與青川趙家并稱兩大望族,其間結黨鏟異,争利□□之事既幽微難言,□□亦在情理之中。
“鄙人姓江,名慎衡,乃許大人幕僚,奉許大人命而來。”祁雲歸恭謹答道。
——江慎衡亦确有其人,他在京為官時還見過一面。
“江慎衡……”書生細細念了一遍,似是琢磨着什麽,半晌又道,“我輩久居深山之人,不谙政事。不知那許大人是何名諱?又拜何官職?春秋幾何?”
“大人諱瞻和,年五十五,任尚書令逾六年。”祁雲歸平直答道,愈加謙恭地問,“那閣下……當如何稱呼?”
于時暮雲翻滾,天光淹滅,屋中的燭火撩撥着視線裏書生的容顏,映着他雅致依然卻已現奇異的笑意:“我若是說了,貴客可不要太過驚訝。”
祁雲歸颔首:“閣下且直言。”
書生便悠悠笑道:“鄙姓蘇,單名一個晉字。”
祁雲歸猛地擡頭,但見書生眸光明亮如星辰,若比簇簇燭火,更透亮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