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起來的變故讓将士由狂喜轉向短暫的驚惶又歸于視死如歸的孤勇,除少數外層兵卒外俱調轉矛頭指向嶄新的危險。一時兩軍對峙,風雲突變,卻無一人上前。
顧敬思勒馬,高聲叫道:“敵将何人?”
“蜀川陳韶,奉旨讨逆。”陳韶冷聲答道,凜若金石。
顧敬思聞言大笑:“我本順應天道何逆之有?原是爾等自謂忠良,不過鼠目寸光之輩,愚頑不化之徒!”
陳韶不惱也沒有笑,猶是沉聲應他:“以屠戮生民為道,尚以為順應天意。将軍亦是七尺男兒,何以無恥至此?”
顧敬思終于收了笑意,雙目灼如烈焰,舉槍高呼:“殺!”
鐵騎将之前的自負踏作齑粉,對方諸人以不要命的勇猛撲上來,如瘋狂的潮水,前仆後繼地湧上再倒下而不曾退去。朝廷軍亦難以上前一步,不斷有軍士在慘烈呼號中折槍殒首,變做滿地屍骸。
——不過是山野之人,何來這些訓練有素的精兵?!
陳韶狠狠将□□插入對方一人的胸腔再用力拔出,腥鹹的鮮血濺了一身,他咬牙睇向顧敬思,怒斥道:“你可知私下征兵,罪同謀反?!”
顧敬思策馬直沖過來:“反又如何?”
陳韶怒而揮槍迎上直襲向其面頰,斷喝道:“反且死矣!”
顧敬思傾身欲躲,陳韶當即偏了方向再刺。眼見方要刺中,他忽覺身下一震便聽見自己的戰馬一聲長嘶,但見馬腹部又多了一道鮮血淋漓的傷痕。他忙将手中□□向前遞了幾寸,終是堪堪刺破了其面皮。雖是皮肉之創,卻足以讓地方兵卒有了一瞬的錯愕。
如此反複,短兵相接,直到死傷之人縱橫蔽野,直到腳下每一寸土壤都辨不出原本的顏色,直到雙方俱疲士氣損消,終未有勝負。
日光終于到了最熾熱的時刻,往日在秋季斂去光焰的太陽此時以猙獰的姿态灑下迷狂的光點,炙烤着荒蕪山地,幾乎蒸騰出含混着戰争粗粝氣息的煙氣。
陳韶一身征衣被血浸透,有他的亦有別人的,無從分辨更無須分辨。戰事久經激烈,他亦漸見不支,又将一人斬于馬下後退回,疾呼道:“将軍勇烈非常,何故執迷不悟,且速降我!”
顧敬思之軍亦難以久持,他卻只是搖了搖頭:“雖死無降。”
若非叛逆之徒,陳韶幾乎要敬他。然則一剎那間,但見他調轉方向大吼一聲:“走!”
殘餘軍隊當即速撤,如來時一般揚起狂暴的沙塵,空餘一地屍骸。不過片時,顧敬思已在山石的掩映下消失于視線末端。
整個過程陳韶只是看着,目光幽沉如海,甚至無人向他請示是否追擊。良久,他終于下令部分敵我地救助傷兵,其餘人原地休整。而他自己帶了幾個軍官,緩緩向山上走去。
山川寂寂,風聲悠長。守軍早已潰散,間或有零星的殘兵惶然請降。他充滿疑慮近于恍惚地咀嚼着這莫名的勝利,幾乎是不安地走着。
——現在的問題是,怎麽找到祁雲歸?
“不是雙兒,真的不是雙兒,不是她。”飽經滄桑的俠士于此時掩面而泣,哀聲如啼血,“阿蘅也不是我叫人殺的,全都是容清行做的,也都是他造的謠,你們千萬別信,別信……”
壓抑的哭聲在冷寂中蕩開,祁雲歸忽然也覺得眼眶濕潤異常。這個永遠活在傳說裏的美好的俠客,此刻倚着冰冷的石壁,一字一句地講着那麽一個疑點重重的故事,一個不堪回首的曾經。
“我知道從十八年前大家就在猜度我為什麽娶妻,彼時是少年心性懶得解釋,後來是沒人可解釋了。但人間哪有這許多傳奇。我不過去酒樓聽了支曲子,因此就多留了分心……執意娶她便是後來的事了。”
他說至此就緘了口,像是在細細懷想什麽旁人莫知的柔情與悲涼。祁雲歸躊躇了一下還是輕聲開口:“恕晚輩冒昧,那世人所傳的足下婚後一月離家遠行之事……”
洛千鴻頹然一笑:“沒什麽冒犯的。當年我聯合幾個高手籌謀多日應朝廷之意殺了其心腹大患沈英,而沈家在江湖上素有威名,當即便要報複我。我既無意為官,江湖之事朝廷縱有心護我也鞭長莫及。我沒辦法,只好出來流亡避難。”
至此,他語調中又滲入了極深的痛苦:“我安置阿蘅和雙兒的地方明明那麽隐蔽,連沈家都找不到,課時……容清行找到了。”
祁雲歸蹙眉問他:“足下與那容清行是舊識?”得到的回答卻讓他只覺脊背掠過一線森寒:“不,不是。”
“我足夠放縱也足夠有名,仿佛什麽善惡的故事都擔得起,還不是朝廷的人,于他是多麽完美的選擇。假托雙兒的名字,又多麽符合那些百姓漫無邊際的想象……再故意散播些謠言,根本就不會再有人懷疑,根本就沒有……”
他聲音又一次低下去,沉入微渺的虛無。祁雲歸忽地想起宋梨畫對自己說的玉竹那“我一個字都不信”的論斷,連忙道:“至少這個傳聞,我方所有人,都是不信的。”
如今想來,他們從最初就沒有在洛雙兒之說上浪費絲毫精力,是何等明察,何等至幸?
不知此語是否給了洛千鴻些許告慰,至少他重新開口:“後來動亂一起,我就成了他們制造謠言的最大障礙。于是容清行就令蘇晉将我囚于惠山,至于今日。”
祁雲歸靜靜聽完,頓覺有什麽不對,未經猶豫便脫口而出:“從足下娶妻生子至江南事起,是整整十六年。而苌楚門所接委托動辄千金,他們籌備了這麽長時間,又手握巨資,究竟所為何事?”
“我不知道,也不敢想。”洛千鴻飛快地答道,沉痛且焦灼,“所以我每日每夜都在擔心,我害怕這所有的事,只是一個開始。”
接着他悄悄拭了拭眼角,隐去一滴濁淚仰起頭來:“我不年輕了,再有報國之志也沒有用了。我現在只想見見雙兒……她若還活着,都十八歲了。”
祁雲歸握緊鐵欄含了淚肅然道:“若有可能,我等必傾力完成足下未竟之志。”
然後,毫無預警地,他就想起了這幾日咬牙忍痛逼自己遺忘的,自己的家人。
他的兄長沒有受刑,父親沒有生病,母親有沒有日夜地哭?
他們全都那麽無辜,那樣努力,就像千百個埋骨江南的百姓一樣,有人宵衣旰食,手不釋卷;有人日出而作,無懼寒暑,為了理想,為了生存。然而在這個不是亂世勝似亂世的虛僞太平裏,沒有人暇以對他們致以哀憐。因為那些活着的,沒有貧病交加,沒有身陷死牢,沒有命懸一線的人,正顧着走上他們自己荊棘叢生的路,沒有交集,不可相助,誰都不能回頭,誰都沒有辦法。
耳畔突然有窸窣的聲響傳來,似是來自外面。他剛待側耳細聽,便是一聲铿然如裂金石的巨響。他霍然起身,只見刺目的光線撲面而來!
他的視力有一瞬間的衰減,但聽得一聲殷切的驚喜的呼喊,待适應了強光,他便猝不及防地看見了陳韶。
滿面塵煙一身血污,卻真真切切地站在那裏的,滿臉透着勝利的喜悅的陳韶。
陳韶大步上前,急握了他的手,百感交集:“大人無恙否?”
祁雲歸才從震驚中緩過神,目光顫抖地上下打量過他。那塵泥是惠山每一寸土壤,那血痕是戰場每一縷英魂。那灼灼目光卻是驕陽最炙熱的流火,是草野最廣博的風。二十二載人生,他從未在這樣極寒的顫栗後撞見如此熱烈的光芒。他緊握着那雙溫熱有力的手既羞且愧地俯身:“是我庸弱無能,誤中敵方奸計,不得與将軍并肩迎敵,實為大罪。”
“大人何故言此。若無大人犯險獲悉內情,我豈得破敵。”陳韶扶起他來,喜色中隐有凝重,“是我帶兵不力,使賊将逃脫。”
正言語間,沉寂已久的洛千鴻忽然拍打着鐵欄誇張地高喊:“求将軍把小民一同放出,将軍大恩,小民沒齒難忘!”
陳韶揮刀斬斷鐵鏈,疑道:“他是誰?”
祁雲歸剛待回答,便聽洛千鴻道:“小民鄙賤之人,哪有什麽來頭。但請将軍放小民歸鄉,事農耕以終老。”
祁雲歸看了他半晌,終于保持了緘默。
因為在明亮的秋光裏,他終于看清,他還沒有五十歲,卻看上去那麽蒼老了。
榮華不可居,盛衰不可量——半生少年任氣,半生落魄蕭條,最後的時刻,或許貂裘塵暗,寶劍風催,才是他最好的歸途。他終于可以去回家,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
舉目瞻望,秋光藹藹,風淨飛塵,又是一番風日了。
樓宇屋舍已空,蘇晉果然逃了。
陳韶臨走前令人放了一把火,将所有人跡付之一炬。熊熊烈焰下,梁橼摧折,棟宇傾頹。從此人間再無苌楚門,來年只有看似枯黃萎絕的野草,會春風吹又生。
屆時惠山将只是惠山,江南的丘陵,梁溪的名勝,是巍巍西逢,帝國的版土上,一粒秀美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