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風永遠是透明的,清澈純潔得宛如一脈溪流,沖刷蕩滌掉一切污穢不堪的不潔的心機。此刻的日光照下來,無所顧忌地将滿巍峨宮闕和窮愁陋巷同時填滿,将禦苑玉階和幹涸河道間破碎砂礫染就同樣的明豔色彩,于是這最值得驕傲的城池便浸透了濃郁的華貴的金黃,無比公平,無上完滿。
枯萎的草木盡頭,是一戶非常普通的農家,收割後的田壟寂寂沉睡着,緊閉的柴門将世界切割開來,一半是輝映着熠熠流火的雍容盛世,一半是潛藏着黯黯急潮的幽黑海洋。
仿佛将人間夜色裏所有的黑暗鐘于一身的男子坐于主位,以手指有節奏地敲擊着桌面,驀然開口:“顧敬思手上還有多少兵馬?駐于何處?”
“約有五萬,已由南疆移至揚州,悉聽主上調遣。”蘇晉恭敬答他,斟酌了一下仰頭道,“屬下有一言,望主上聽取。”
容清行略一點頭:“你說。”
“屬下以為,起兵之處決不能是南疆更非江南任何一城!”他的聲音如同破冰切玉,猝爾傳來,“請主上速移兵至洛陽附近!”
容清行聞言傾身向前,不解蹙眉冷聲置疑:“我軍生長于南疆熟其水土,當朝又疏于戍邊,必是連戰連捷直入內地;再者江南大小城池郡縣,兵民百姓惶惶度日已逾兩年,毫無備戰之力。如此從兩側夾擊攻取中原,滴水不漏,有何不可?”
“那主上可曾想過,之後怎麽辦?”蘇晉很冷靜地看向他,細細展開分析,“主上說得沒錯,若依原計,一開始必将數戰數捷,但這之後呢?待我軍歷盡艱辛,多方轉戰,攻下江南,兵馬俱疲之時,一定會迎面撞上裝備精良兵強馬壯,鬥志昂揚勢要收複失地一雪前恥的朝廷軍,屆時我們還打得贏嗎?”
“所以我才想以平民起義為由,一路收編所有散兵流民,再于京都廣散流言兼取民心,或可一戰。”容清行立刻答他,篤定非常,“何況這雖有風險亦是唯一的途徑。若舉事于中原在帝王腳下,豈非直迎強敵自取滅亡?”
“正因為是強敵才必須速戰不能給其備戰的時間!當今聖上再疏于政事溺于聲色,我們一路從江南打來的時間也足夠其幡然悔悟整軍相迎!”蘇晉急聲應他,接着頓了半晌平複下來緩緩道,“而且主上一心想着收編江南流民舉其名起義,為何不想用北方?”
“北方為帝王所控,多忠君死節、慷慨悲歌之士,且經年安穩從未有異心。如何可用?”
“忠能死節之士總好過江南沃土上那些不知饑馑的庸弱逸民。主上只道江南百姓飽經劫難于朝廷多有怨言,然一則據我這兩年了深入細查,他們雖多怨望,卻終不至于做出這種背棄君父、背棄家國的事來。二則其大多家境殷實,衣食無憂,不願更沒有立場挑起戰争,反是有太多朱門望族自恃樂土逍遙,于時局并不挂懷。北方則反之,蓋因帝王近年多事荒淫,不辨忠奸,翻覆手腕,更兼苛政賦稅,招致的民怨數倍于江南,門閥大族的朝不保夕之感也強得多。”
容清行終于沉默,目光如暗夜寒星,潛着什麽幽隐的光。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着,但聽蘇晉深吸一口氣将剩下的話說完:“所謂北方民心安穩無異心,是針對那些領天家俸祿的缙紳之族。而在這種時候,手提三尺劍便可斬敵的所謂草民布衣,永遠比以清談為廟略的高官有用得多。”
“而我們兩年來未犯北方分毫,君王耽于安樂致使兵驕将怠,我們才有此良機攻其薄弱……”容清行輕聲喃喃,忽然撫掌而笑,“好,好,說得好啊。不貪江南小利,看似攻堅實取捷徑,我軍中定無第二人有此遠見!”
蘇晉垂首:“主上謬贊。”
“傳令南疆及揚州各部,使其厲兵秣馬,屯足糧草靜候半年。半年之後,陳兵京城。”他的聲音蕩開如一張琴上最滞重的弦音,偶一撥動,溢開的都是殺伐之氣。
少頃,他又将傳令之人喚回,補充道:“留下三千精兵在蘇杭一帶,随時聽我號令。”
見蘇晉疑惑的目光襲來,他笑着解釋,這一次笑容當真浸滿了眼睛,将黯淡的星辰焠成水晶珠玉:“那人說已完全取得了信任,起兵之日将助我們首先殲滅陳韶軍——只因怕惹懷疑不敢與我方聯絡,趁前幾日陳韶和那個知州外出征伐苌楚門方才得以寄了封信出來。”
蘇晉本是驚喜的,提及苌楚門瞬間黯了眼神,再次低下頭,語氣滲入了極濃重的愧疚:“是屬下不察,請主上降罪。”
容清行卻仿佛心情相當好:“讓一個長于臨敵制策的謀士去聚一幫殺手以求財原是我之過,你日後且跟着我行軍吧。況且……”他驟然斂去笑意,話鋒一轉,“況且苌楚門即便還在,也沒什麽用了。”
蘇晉不解道:“屬下愚鈍,請主上明示。”
于是他便又一次笑了:“半年的安樂,足夠那個詩人官員卸下警惕,縱情飽覽他的吳越山水了吧?”
數十裏開外便是皇宮,雕欄玉砌因為霜洗過,在百草萎絕的景致間非但不顯蕭條,反是數倍于先前的明豔鮮妍,襯着幾株秋花,愈顯得娟娟可愛,其上流光于點,如露如螢。
宣明帝扔下最後一封奏折,微微倦怠地擡眼環視了一州低頭不語的群臣,淡淡開口:“趙定原。”
年約四旬的朱衣官員移步出列:“臣在。”
“趙定原,你看看,你且仔細看看。”宣明帝随手抽出堆疊如山的奏折中的一封擲了出去,神情仍是淡淡的,未有怒色,卻讓滿朝文武噤如寒蟬,“你看有多少人彈劾你。”
趙定原狐疑地躬身撿起,展開讀了沒兩行便臉色大變地撩袍跪下,一張臉轉作慘白:“陛下,着都是誣告啊,陛下,請陛下明察……”
“朕也想明察啊。”宣明帝幽然說道,幾乎懶得看他一眼,接着驟然拔高了音調,“你們想說什麽倒是說啊!一個個在奏折裏義憤填膺,如今怎的不肯明言?”
群臣面面相觑,各自緘口,卻到底有個隊列末的年輕禦史沉不住氣振袖而出,坦然道:“折子中關于趙大人的罪狀條條屬實,臣下俱是有目共睹。”說着他十分自信且期待地看向幾個文臣,見沒人理他略有三分失望,下一刻又重新昂揚了神氣朗聲道,“臣還和朱大人李大人查實先前祁長史和章祭灑一案純屬子虛烏有,全為趙大人捏造謠言構陷賢良,還請陛下重新審查。”
趙定原伏地埋首,汗出如漿,驚懼之下只覺難以置信——他之前早已擺平所有于此有異意的言官,這人又是哪裏冒出來的!
眼角餘光但見一角綠袍搖曳,想來不過是一個從七品小官,是從何人處聽來那些他永無可能介入之事?
他只覺得有什麽幽微難測攜風帶雨的力量自某個角落不容分說地襲來,他尚未及分辨,只聽宣明帝沉沉開口:“帶祁桢。”
衣冠散亂的年輕官員被侍衛架上來的時候幾乎難以站立,很艱難地以手支地才能勉強跪拜。強提了一口氣他非常微弱地開口:“罪臣祁桢叩見陛下。”見皇帝目光閃爍久久不語,咬了咬牙道:“陛下,臣委實冤枉。”
宣明帝颔首示意他說下去,祁桢斷續且低微的聲音便慢慢傳開,卻一瞬間如狂風襲過茂林将所有秘密植于土壤深層的植株連根拔起,将所有肮髒泥淖暴露在灼灼陽光之下。于是群臣皆心驚肉跳地低頭故作淡定,唯有那個少年意氣的禦史昂着頭笑得愈發燦爛……
接着事情就清晰明朗地以偏離所有人預料的方向發展下去——
臨西十九年秋,帝黜趙定原之職而複用祁桢章琰,朝中專謀富貴之臣惶然有朝不保夕之意,各自收買言官以上書相互構陷,一時謗議四起,每有廷議必針鋒相對,黑白颠倒混亂不堪。
然而如那七品禦史般清警直言之人,卻再也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