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壞人,僅次于他的壞人!”遠遠地便聽見少年尖刻的嗓音響起,氣焰十分嚣張,“人家根本沒理你,死皮賴臉跟過來有什麽意思!長得醜就算了,還不自量力,沒出息!”
少女的伶牙俐齒亦毫不遜色,立當即反唇相譏道:“我死皮賴臉?我至少是得了允許光明正大地走進來的,不似某些人,一天到晚想方設法往裏鑽,想是住慣了漏風的屋子,不認得這府門吧?”
“果然長得醜就說不出好話,算了也不怪你。”少年似乎抓準了容貌這一條不放,“君不見那白鶴才能長唳青空,麻雀生來就只會聒噪群鳴。”
少女的言辭于是變刻薄為毒辣:“行就你好看,狀若好女,結果天天姑娘都不理你,就知道去男的書房裏惹是生非。不知是想追慕郗超,還是效仿董賢?”
陳韶聽見這兩個人已經開始引經據典只覺頭隐隐作痛,當即冷着一張臉舉步走進院裏,二人立刻齊齊垂頭自動噤了聲。
——此等局面,說來話長。
從梁溪回來一路上,他幾乎忘記了紀嫣若這號人,結果導致其在軍中待出了感情,無論怎麽趕硬是不肯走——從某種意義上說死皮賴臉也沒有錯……
至于千歆,來鬧了大半個月終于自知無趣剛剛要走,當下撞上和他一樣能言善辯唯恐天下不亂的紀嫣若,從此知州府就永無寧日…祁雲歸曾問過宋梨畫為什麽不管,後者笑得一臉松爽自然:“大人一走我們鎮日無聊,如今聽他吵吵鬧鬧也挺有趣的。”陳韶亦問過千歆标榜的頭號“壞人”玉竹,得到的是一樣的答複:“将軍且仔細聽聽,真的很有趣啊。”
哪裏有趣了!究竟是誰的思想出了問題!
陳韶煩躁地瞪了一眼千歆,看見那當真秀麗得像個女孩兒的面孔上滿滿的敢怒不敢言,寒聲道:“你說誰是壞人?誰長得醜?”
“那個……玉竹,和……和她。”千歆委屈應答的同時,猶不忘用餘光狠狠瞥一眼身側的少女。
“我告訴你,他倆都是我帶過來的,你罵他們就是罵我。”陳韶異常認真地盯着他看,直看得少年由倔強到畏縮到惶恐,又傾身十分适時地補了一句:“你知道罵我是什麽後果嗎?”
他滿意地看着少年抖了一下,嗫嚅着說了聲“我錯了”後頭也不回地逃離現場,方才面露微笑地折身離開,結果一回頭就又黑了半邊臉。
紀嫣若歪着頭噙着笑,雙目熒熒如星:“将軍是在替我說話?”
高臺多北風,朝日照北林。、
時至九月,有裹挾着濕潤水汽的秋日寒氣将原本昂揚的心緒一點點凍結,至于滋長出一分不可名狀的哀傷。庭院裏日光疏淡,衆人靜坐,久久無言。
祁雲歸環顧各自強顏歡笑的諸人,又看了一眼尚且不明就裏的陳韶,垂下眼簾複又擡起,目光沉靜深邃掩去波瀾:“這幾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不妨直言。”
天香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擡頭平視着他郁郁開口:“又有兩戶人家共十三口人,在三天前夜裏被悉數斬殺。”
一語畢阖座之人或驚或恨,祁雲歸似乎并未震動,只是神色愈發肅然專注,簡明問道:“在哪裏?”
“一戶是揚州白石鎮姓馮的人家,另一戶就在蘇州,十裏巷的盧家,做小本生意的。”天香想也未想,飛快答道。
陳韶道:“十裏巷距此不過數裏,我現在就可以遣人去查。若有線索,我當即引騎兵去追就是了——區區三日,他們應該走不遠。”
“将軍可追,卻千萬不得分去太多兵力。一則前任地方官既無計可施,如此簡單的查證效果必微乎其微;二則逝者已矣,現在最要緊的是保存精銳力保其餘百姓安全。” 玉竹思索了片刻又道,“另外請祁大人下令全稱搜捕可疑之人,尤其嚴查近幾日出城之人,至于再遠的,恐非現下所能及。“
“是,我已下令,查一個人。“祁雲歸解釋道,”有時集結百姓之力,巷陌之間奔走相傳,反比我們這些遠道而來不熟風土之人有效得多。”
宋梨畫奇道:“什麽人?”
他一字一頓地道:“容清行。”
——他先前已詳述蘇晉與洛千鴻之事,對那神秘的主謀也隐有提及,只是直到此際才指名道姓地點出。
容清行……有什麽東西在腦海中電光火石地躍出又倏然消逝,仿佛有極熟悉的片刻掙紮着從記憶荒野的邊緣破土而出。她幾乎是言語先于理智地接了一句:“他不是中原人吧?”
那一瞬間她就後悔了,因為在她極度的緊張和莫名的哀苦裏直接對上的是祁雲歸的驚詫:“你從前就知道?!”
宋梨畫頓時語塞。她要說什麽?随意猜測?純屬偶然?
然而比她的思緒更快的是身側從容響起的回應:“大人出行時宋姑娘長日清閑,便翻了翻氏族分布之類的閑書,而容姓在中原分布似乎是極少的。” 他微笑說完,而後輕巧地話鋒一轉,“此人想是行蹤難測,大人要多費些周折了。”
宋梨畫低了頭勉力一笑,一顆心陷入近于冰涼的憂懼。
玉竹為什麽幫她?他聽出了什麽?
微微側目,但見少年的側臉恬淡安然,仿佛之前一切全數出自她一人的臆測,分毫無涉于現實。
“我令他們查得極細,街巷間的流言都不可漏過,想來數日內就會有回音。”祁雲歸果然未加深究,神色凝重地開口:“這幾日我亦看出,江南雖不似北方政律嚴苛徭役沉重還時逢饑荒,卻也頗有些積弊以礙民生。我也早該做些一州長官該做的事情。”
那深紅色的、繁缛的、捧在手裏重若千斤的從五品官服,自上任以來東奔西走,他還未穿過幾次罷。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幾乎不真實的京都少年的悠游歲月,他對地方官的全部想象,不過是訪民情、批文案,最多是編農治修水利,其餘就有大把的揮霍不盡的光陰縱情山水,間或發出一兩句懷才不遇的閑愁慨嘆,如謝靈運柳宗元詩文裏寫的那樣。
——何似如今,長夜潑墨,白晝如焚。日暮酒醒,昔年的五陵少年業已遠去,剩有滿天風雨,正下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