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已散,斜陽西沉,祁桢別過了同僚後,獨自于省內當值。天光漸暗,他掌了燈,心頭無由掠過一層不安,如密密爬過的細小蟲蟻,裹挾了某種不詳的念頭。躍動的燭火映入眼底,愈增了這種難以言表的焦躁。他借着燈光強行翻閱了幾篇章表,終是抵不過旋即襲上的倦怠和心悸,剛欲伏案小憩片刻,便被前來通報之人打斷。
而當聽到“貴妃想見大人”幾個字後,原本不可言喻的不安終于沉澱為實實在在的憂懼。他無可避畏地起身,努力平息着越發不規則的心跳,随那人前去。
日光只在最西方剩了一道隐約的紅線,其餘的地方暮色如霧氣彌漫開來,将前行的路線湮沒不清。待他驚而回神時才發現,這次竟不是前兩次那偏僻的別房,而是玉曦堂堂正正的寝宮。
于是他再不肯挪移一步,侍立于宮室之外的小小宮娥卻先行看見了他,禮數周全而不容違逆地邀他進去,他搖頭回絕:“外臣私入後妃寝宮是重罪,煩你回去告訴貴妃,若她真有要事,還請出來與臣相見。”
侍女聞言抿嘴一笑:“我們娘娘身體不适,不能出來。”
“身體不适當找太醫,要臣何用。”他說完便欲抽身,“若貴妃人手不夠,臣去替她請。”
那極短暫的一瞬間,他就那樣軀體先于意志地疾步走向太醫院的方向,待他悚然發覺這下意識的舉措是何等自然時,額上先自密布了一層汗珠,同時即被那侍女清脆喚回。
侍女再度笑道:“我們娘娘還說了,此症乃心病,藥石無用,惟大人可解。還有,此處早有人看守,大人的行蹤,沒有人可以探得。”
他正自生疑,但聽侍女語調更輕柔亦詭秘了三分:“還有,那看守之人卻也未必極可靠,若大人遷延過久被外人聽去,以陛下之多疑,大人可以想當年蘇正字一案。”
他只覺得心髒的顫動愈發強烈,難受得幾乎無法支撐,于是內室的人終于忍耐不住地揚聲道:“欣兒你別跟他廢話,趕緊讓他進來。”
那一聲如飛花瀉雨,長虹橫空,竟激得他一下清醒過來,根本來不及細想便随着侍女走了進去。
一重門,竟如一重天。首先迎上的,是極綿長的歌吟。
春日遲遲,桑何萋萋。紅桃含夭,綠柳舒荑。邂逅粲者,游渚戲蹊。華顏易改,良願難諧。
那樣绮麗的哀豔的歌謠,浸在絲竹清音裏由秀美的幼年樂女唱出來,真如水間花月,颠倒俗塵,惟餘夢幻。
玉曦示意她們停下,掀開蘇繡的帳子露出一張明媚朱顏,悠然笑道:“大人宵衣旰食習以為常,然而省裏值夜亦很煩勞吧?須知長夜寂寞,誰和誰不一樣呢,如今我尋個由頭,請大人來歇息片刻,大人千萬別介懷。”
于是他只得俯首恭聲道:“貴妃厚意,臣惶恐。”
玉曦于是徹底掀開簾子走了下來,笑着随意向樂女揮揮手:“行了都別吹了,看不見我有事要說與祁大人麽,一群沒眼色的東西,快點下去。”
她就那麽自然地展現出少見的活潑嬌頑,仿若簇滿春光的純真少女而非簾幕深掩的深宮嫔妃,祁桢竟無由地淡薄了警覺的意識,日益消磨的文人傲骨漸漸轉為不自知的順從:“貴妃此次有何事要臣去辦?”
玉曦聞言眉間掠過極淺的一分不屑,當下信口道:“那我要你想辦法把那些天天就知道用議事去煩陛下的一群廢物大臣通通免職呢?”
祁桢幾乎沒感到意外,仿佛從她口中說出的任何荒誕言辭都屬尋常,他甚至過了一段時間才想起拒絕:“臣做不到,若無餘事,臣請辭。”
“我與你說笑的。”她似是非常厭棄他這種簡短而肅然的應答,當即寒了臉色,良久又輕聲道:“我這次什麽都不用你做,祁長史。”
浸在水裏又漫入四壁的層疊香氣綿延着鋪展開來,将思緒都染作停滞,他完全沒有震撼乃至沒想逃避地聽她一字一句說完,如綻放在空寂間的弦歌:“祁長史,我保證沒有旁人會來,我無須你做任何事——祁長史,你陪我待幾個時辰如何?我說了,長夜寂寞,誰和誰都是一樣的,反正只有你一個人值夜——如何?”
“我還以為你們那些典籍上寫的藥材都是些神丹芝草,想不到也食人間煙火啊。“她擡手拈了一篇殘餘在風裏的輕絮,輕易捕捉了一春将盡的訊息,側頭微笑。
楚墨昔掂了掂手中的幾包藥材,莞然笑道:“你這幾次都要跟着我去買藥,就是為了驗證這個?”
“才不是。我是想跟你學學,說不準能摸索出什麽規律來。”宋梨畫依舊玩弄着指尖的棉絮信口答她,随後又興致盎然地将話題繞了一圈直至平直的石板路走到盡頭,道旁的桃花換做李花又漸次變為纖纖蒲柳深處隐約的府門。
叩開門後,她略微意外地看見一個在院中負手踱步頗顯煩躁的身影,她定睛看了片刻,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上前道:“好久不見了啊。”
千歆警覺地回頭,看見是她仿佛松了口氣,以鮮見的斯文對二人象征性地點頭:“宋姑娘,楚醫官。”
宋梨畫大感驚異,這才想起最關鍵的問題:“你沒跟你家神女一起走?”
于是她但見少年強作的斯文頃刻崩塌,盡數化為緊抱最後一絲希望的焦灼:“宋姑娘你知道我神女去哪兒了?!”
其實他的悲憤是很值得理解的——先是天香走前完全沒有說一聲乃至他數日後才知道,然後他驚詫間來興師問罪,經由幾個對他愛答不理的侍衛,先撞見紀嫣若被狠狠嘲弄一番再遇上玉竹經歷新一輪的雪上加霜,最後被陳韶瞥見險些被掃地出門——終于瀕臨絕望時遇到一個正常人,他幾乎要感激涕零了……
至此連楚墨昔也覺得不可思議:“連你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悵然若失地搖頭,随後眼底又燃起新一層的灼熱,“我不知道她在哪兒,但我還要去找她,我必須去找她!”
“你別那麽緊張,不用多久就能回來的。”宋梨畫覺得這小小少年簡直可愛得無以言表,對他這一股毅力油然而生一種敬意,當下沒忍住伸手蹭了一下那粉妝玉琢的臉蛋,“和你家神女還真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宋姑娘你別開玩笑!”他瞬間紅了臉,又羞又惱之下急得眼裏都泛了水光,不管不顧地喊道,“她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宋梨畫收了手,蹙眉道:“你什麽意思?”
“我神女又會跳舞又會寫詩,獻一場歌舞就能祈得和平,靈風鎮的百姓都說她當真是天上來的人。我知道她一點都不喜歡我,不過看我長得好看才留我伴舞,但我已經非常滿足了……我我……真的非常滿足了……”他邊說邊擡手拭淚,淚光淬染過的瞳仁卻溢出更堅毅的光,“她對所有人都說她只有這一次為當世做一點事的機會,若是一朝離開就再不可能返還。她既然許諾你會回來,那你們必然有什麽很讓她留戀的東西——”
他咬了咬牙,很艱難地下了什麽決心一般:“所以你們想辦法找她回來好不好?你們把她找回來,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願意喜歡誰就喜歡誰,我再也不來煩你們了,”接着堅毅眼光中終于滲出一點哀求,“我說真的,好不好?”
早已浸透了暖意的長空重新為春寒所封凍,一場新雨在野地間積了澄澈的潦水,泛開袅袅的銀輝。延伸至如壁青山的碧天廣漠且邃遠,洗去一切绮麗鉛華,綻放出獨屬北國春天的雄爽胸襟。
此刻整個人間都是晶亮的,即使順着鋒刃蜿蜒流下的血水将積水染成層疊的緋紅,也依然純美得似三月桃花的笑顏。微微疲憊卻滿臉喜悅的武人翻身下馬,下令全軍于此暫作休整。他牽着馬去豐美的草澤間飲水,愛戀地撫了撫它因浸血而結塊的鬃毛。
他叫崔溫,是東村最健碩勇敢的青年,自從參與舉兵後屢建奇功,近日又升了軍銜。這三天他領兵數場苦戰,直将那些輕率冒進的官兵逼得一退再退,一舉拿下了數個村鎮。如今只消片刻歇息,他便要南行數十裏與吳、張二将會合,共議大計。
快意人生如此,複何求邪?
偏偏此刻又有個小兵高聲道:“當年竟看不出崔大哥有這般本領,直把那些官兵打得哭爹喊娘,崔大哥威武!”
于是原野間瞬間沸騰出熱情的浪潮,崔溫在此起彼伏的贊揚聲中竟有點不好意思地憨然一笑:“都是兄弟們的功勞——待得了錢糧,都分給兄弟們買酒喝!”
接着,在極爽朗的歡笑間,他卻忽然警覺地擡手示意他們安靜,握緊了手中□□極目望去,但見擁上的鐵騎将澄淨的天空鍍上青黑的邊,仿佛滿天陽光都凝作深秋霜露,散作千裏流冰。
軍中霎時起了恐懼的騷動,他們日行百裏,時時遇敵,早已倦怠不堪,怎去抵抗這天上掉下來的官兵?!
在一片躁動間,忽的有個目力極好者歡呼了一聲:“他們不是敵人!”
待他喊完,每個人也都看見了——策馬揚鞭的一衆人皆是義軍的衣飾,逆着浩浩春風而來。他們個個神情平靜而恬暢,衣上臉上都清潔無煙塵血跡,想來是剛發的新兵。崔溫頓覺四肢百骸都頃刻倏爾回暖,進而萌生了一種自然的親切,朗聲道:“兄弟要去哪兒?”
來人聞聲在三十餘尺外停下,為首之人對他颔首:“我們要去打趙鎮。你們呢?”
“趙鎮……”崔溫皺眉想了想,忽而豁然開朗地大笑,“不勞兄弟了,我兩天前已帶兵攻下趙鎮那一片,現在要去蕭嶺找吳将軍複命,兄弟要不要一起去?”
那人先是露出驚喜的神色,後又蹙眉局促道:“我等剛應征入伍,尚無功勳,如何有資格去見吳将軍?”
“什麽資格不資格,肯上戰場就是好兒郎。”崔溫說完便欲上馬,仿佛全身的力氣又悉數回流,他笑意明朗如填滿山河的陽光,“兄弟們若休息夠了,我們——”
“現在就出發”幾個字卡在喉中,被倏然充盈凍結了眼眶的血流淹沒。他幾乎來不及收回笑容,非常呆滞地看着,一直看到驚痛與憤恨如決堤洪流沖入腦海,促使他沒有理智全憑本能地握起□□孤身撲了過去——
那又稚嫩又羞怯的新兵,就那樣毫無預警地以又嗜血又恐怖的方式将利刃指向懶散地或坐或躺的義軍,有些人在徒勞的驚懼間化作殘敗肢骸,更多的永遠定格在想要撿起兵器反擊的一刻,漫漫的鮮血流過草尖四下散開,為首之人嫌棄地看了一眼血泊間垂死掙紮的義軍,側目示意旁人擒住幾乎瘋癫的崔溫。
崔溫悲鳴間向他最欣賞最親熱的一個兵卒伸手,但見後者在又一陣刀光掠過之後仰面倒地再無聲息,雙目霎時充盈了血淚地嘶吼:“你們要幹什麽?!”
他眼見屍橫遍野當下便欲引刃自決,卻被一人扣住肩胛不得動彈,先前那人下馬俯身對他深深一笑,道:“你不是要帶我們去見吳将軍嗎?走吧。”
“你們是官軍?你們想讓我引你們入我方陣地剿滅義軍?”他終于明白過來,極致的痛苦間反而衍生出慷慨無畏,“我生得義軍之列,如今全軍俱滅何堪獨活?如今我追随兄弟們去便是,哪能效命你們這些豺狼!”
接着他閉目高呼,哀感行雲,聲淩曠野:“青天有道,逢朝必亡!”
那人聽了眉眼間染上真切的贊賞,玩味道:“青天有道,逢朝必亡,好好,說得真好。你這村夫還真有幾分見識。”
崔溫聞言眼中磨滅了最後一縷神光:“你們不是官軍……不是官軍,那你們是什麽人……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