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雲翳吞噬盡最後一顆星子的時候趕到山間久別的青松溪澗,衣袂翩然的老者早已置了石桌石椅沏了清茶等她。她俯身長揖,聲音裏滲了飽滿的喜悅:“師父,弟子不才遷延日久,今日始得歸來。”
老者撫須颔首,邀她入座。星沉月黯,她借着極微弱的夜光打量着自孩提時便烙印于腦海的面容。她從不知道他有七十還是八十歲了,只覺得那雪鬓朱顏十餘年都不曾變過,心下正自感嘆,但聽老者輕聲問:“你在看什麽?”
“我看師父越發神仙風致,不複似塵世中人。”她答得順溜,只換得老者閉目嘆息:“我原就不該許你下山去。”
天香聞言心中震動,生生壓下非常不妙的預感問道:“師父……何出此言?”
“汝心早已為俗塵所動,無複清明。”他言語間充斥的失望将她原本想說的話全部逼回,下一刻衍生的慈愛更讓她無所适從,“孩子,快回來吧,那裏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什麽啊……師父你可能誤會了。”她強行笑了笑,試着去解釋,“我們想做的是竭力除逆黨安黎民,怎麽能說……是俗塵呢?對吧?”
老者不語,天香只隐隐覺得這是說出內心所想的最後機會,當下離座施禮:“弟子狂妄,鬥膽請師父出山濟世。”
接下來恒久的沉默将山風的清冽醞釀出烈火的灼燙,直至因老者一言重又墜入冰封:“你跪下。”
天香順從跪在粗粝山岩間,依然仰頭道:“弟子微薄才略全為師父所教,自認有益于當世而終不及師父萬一。如今若師父肯存入市之心,必是百姓福音。”
幾乎是意料之中地,她沒有聽見任何回應,天邊山間寂夜卻仿佛為她注入了無限情感和勇氣:“師父遁世經年,于時局洞悉卻無人能及。師父一定能看出來這天下瀕危海內将亂是不是?但現在什麽都來得及!師父你知道那麽多世人不知的事,或許救蒼生并不是很困難——師父,不過一試!”
老者慢慢飲了一口茶,聲音輕得融化在風裏模糊了悲喜的界限:“我弟子不多,你向來是最聰明漂亮的一個,卻也到底是去大道最遠的一個。”
“大道……”她喃喃,整頓了思緒以足夠的清醒和虔誠來觸碰這個近乎神聖的概念,“師父從我很小時就教給我,大道無為,可弟子向來覺得,所謂無為,并非逆來順受,并非被動消沉,而是無違天道,無違本心,為我所能為,為我所應為——師父,弟子所言可有三分道理?”
老者聞言淺笑,風揚松濤,渾厚蒼茫,如七弦琴音,浩瀚間潛藏了某種青春少年無以理解的虛無。他收斂了笑容,低聲道:“可惜天道只有一個,每個人所以為的天道,卻自不同。”
“弟子以平息戈撫生民為天道,可有錯?”她面露不解,猶自發問。
“你要循這‘天道’,終究要與人争。”老者再度斟茶,語調平和清遠,“争兵馬軍備,争智計籌謀,是也不是?”
她無可辯駁地點頭:“是。”
“人事代謝,往來古今,何勞細數。你生為逢朝人要忠于逢朝,生在其他朝代的人亦要忠于他們的朝代,但究其本源,此朝彼朝有何分別;今人古人,官軍叛軍,我族異類,又有何分別?”老者說得自然親切,如最睿智而慈愛的父親誘導最年幼稚弱的孩童,“近世之人多棄本而逐末,背道以求術,戰骨速朽,曾不能損天道之一毫,不若縱神天地間,方識宏大。是知齊物尊生之言,柱下漆園之旨,洵非虛說。”
天香鮮少聽他說這麽長一段話,驚愕之餘猶自搖頭:“師父心境恬然弟子殊是不及,然而萬事皆有兩面。師父以天地宇宙為視角自然以千秋為一瞬以萬物為微塵,但是……但是弟子以為,以人觀之,以江北江南普通的鮮活的百姓觀之,那麽多生命殒于戰火,師父怎能無動于衷,怎能等閑視之?”
見老者依舊不曾動容,她近乎哽咽間最後嘗試道:“他們中有很小很純真的孩子,有讀了幾十年書的文人,有剛嫁人的妻子,更多的是耕了一輩子地從來不懂政治不懂戰争的農人,他們怎麽能這樣去死?就這樣咽淚吞聲,什麽痕跡都留不下地去死?師父你想一想,求你想一想啊!”
“我十年前早已立誓,此生終老山林。你那時雖年幼,想來也是記得的。”他容色寂然地懷想早化作煙塵的往事,轉而嘆道,“君王失道四海鼎沸,本為尋常。今日強行幹預,明日也必難挽回。天道多虞,人道寡安,不僅是人,即便生靈草木也總要有枉死,有犧牲,一時的不幸,或許就是後世的大幸。罷了,你必以為我無情,也無甚可言。”
“可這并不是必然的啊!今君寡德,未必他日後不會改;朝臣庸碌,未必不會有新的異才。新朝遷都才不到三十年,原是百廢待興之時絕非氣數将盡!師父為何……”天香依舊難以認同地急聲反對,卻到底在漸漸清醒的悲涼中認知到了自己的徒勞,沉默了頃刻後又問,“師父決意歸隐,弟子難以再勸,那師父可否把弟子這些年想知道的事告訴弟子,弟子自己下山去助豪傑之士?”
她自己知道這已是最好的唯一的選擇,況且一別多日她已有了極深的思念,然而當她終于坦然擁抱這并不盡美的現實,只聽得這微茫希望亦被碾作齑粉,無複聲息。
因為老者倏然起身,素衣玄紋,輕舉如白鶴振翼,而他的聲音當真如九層雲端落下的鶴鳴,無可違逆,遍播四野:“我不會再許你離開了。”
“将軍久不曾飲酒了吧,我今日得了幾壇春釀,值此清夜,何妨小酌數盞,聊以抒懷?
——當陳韶裹了一身暗夜的風塵既煩擾又緊張地看見祁雲歸,只得到這麽一句閑逸得令人無語的話後,他非常敬佩自己還能看似無比鎮靜地問出一句:”大人所謂要事,便是指此?“
祁雲歸仿佛毫無察覺地自顧自微笑:“這可是江南人家最喜歡的酒,雖非名貴,但其清新醇柔,竟非那些名家可比,将軍真的不感興趣嗎?”
說着他徑自斟了兩碗,陳韶這才發現他早有準備地在中庭置了桌椅,襯着園柳水檻,一派的名士風流,于是積蓄已久的惱怒再也不可掩抑,當下冷聲道:“如今國家動蕩至此,大人身任州郡長官,竟還有這般閑雅之懷,着實教人欽佩。”
祁雲歸只做不聞,舉酒笑道:“将軍請。”
“你!”陳韶驚怒之下,一把奪過酒碗摔在桌上,嚴聲道:“江南才安定了幾日你就不思進取至此!戰事剛起你便刻意回避大局只知尋訪鄉裏遍施小惠,博一個清賢長官之名,我欲厲兵秣馬以備,你就閑居此間不問世事,如今又叫我回來喝酒閑談——祁大人,我當初敬你識度深遠,此時方知,書生無用清談誤國,竟非虛說!”
祁雲歸被潑出的酒水濺了一身,并未出言,只靜靜聽他指責,良久才輕聲反問:“你說完了沒有?”
他隔着隐約的月光看他嚴正且剛毅的面孔,幾乎是不忍地又問:“那麽陳将軍,你想如何?”
“若無我日日訪民情送衣送糧博得清名,那些被自稱你手下的軍官欺侮的鄉民怎麽能這麽容易平息?你覺得這都是小道你都不屑,你覺得大丈夫之後橫戈疆場才是快意是不是?就像你明知是奸人設計還是一定懷疑所有誠心跟随你的軍士,就像你焦心國事卻連身邊最顯然的危險都不自知——陳将軍,這就是我最敬仰你卻也是最不敢茍同于你的地方,你永遠都只知道憑着自己的意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這般極重的幾個字如此輕易地擲出碎于夜雲間,陳韶當即冷笑:“眼下最大的危險只能是敵軍!我輩行伍之人自然不及大人心細,一味盯着身側不圖大事自會無中生有出無限猜疑!”
祁雲歸猶無愠色地涼聲問:“你知道紀嫣若是什麽人?”
陳韶明顯一怔,完全沒理解這跳躍性的問話,蹙眉道:“不過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姑娘,我留她住幾日有什麽問題?大人連這個都不肯放過嗎”
“那将軍可知道就是這個小姑娘有多擅長挑撥離間?将軍又是否知道,這個名為樵夫之女的小姑娘實則極通詩書通曉古今?”祁雲歸亦胸懷郁氣,語調轉入冷峻,“将軍竟不曾以常理想想,一個與賊人有殺父之仇的孤女如何能沒有一絲愁怨,只顧日日于我方搬弄是非?”
“那大人以為她是奸細?”陳韶聞爾哂之,“大人想來是自視過高了吧,那逆人橫行經年,必是城府極深之輩,若真派個奸細,焉能張揚至此讓大人一眼識破?”
“所以這正是我憂心之處!将軍能不能冷靜下來我們仔細思量一下——還有将軍最憂心的官軍欺民之事,那分明是外人蓄意而為,現下細致聯想一下前因後果對誰都有好處……”
“又要議事對不對?朝堂上那些文臣夜夜議到天明還能把叛軍議出北方不成?!”陳韶悲憤之間轉身,衣角獵獵,星影搖搖,所有有志不獲騁的苦澀沒入遙遠的悲風,“武人不堪清議,久留無用,不如早辭!”
祁雲歸壓抑了多日的苦澀亦在他憤然離去的腳步聲中積至頂點,沉沉開口:“你回來。”見他停也未停,那佯裝的平靜終于轉為撕裂夜色的吼聲:“陳韶你給我回來!”
陳韶頓了腳步并未回頭,但聽得短暫的沉寂後浸透傷感的字句,令填滿憤懑的胸腔重新震顫:“将軍還記不記得去年我們再長安初次相見的時候?”
“那時候我與将軍傾蓋如故,各自都抱了一洗□□共扶盛世的雄心,以為明察暗訪文武相兼必能早日成功,然後簪纓回朝衣錦還鄉——而現在,将軍你還信嗎?”
“若論軍備韬略,我沒有一天不信!但是如今,大人你看看如今!”陳韶聞言痛而搖頭,“北方征戰,你我名為讨逆卻只得蘇州偏安,欲整軍以備,竟日日為內奸之事煩擾。處處困頓受阻,竟無一寸可施展之地,豈大丈夫所為!”
“所以這才是最困難的地方!我也想随将軍橫刀策馬馳騁江山,但是當此偏離了我們所有人預知的時候,這根本就不可能。我更想問一句——”祁雲歸至此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完,“将軍口口聲聲要報國,如今這些小事都嫌束縛手腳,只知一味逃避,又哪來報國的資本?!”
不待陳韶回應,他便一徑說下去,于是經久悲鳴的烈風重又化出朗朗的清明,苦澀的腐土上又長出豐美的春草,極寒的堅冰又煥出溪水的流光:“詩書之訓,終不及行伍之習,我本是想同将軍将和的。我一介五品知州,若無将軍之助豈成大事。外敵已自難禦,你我再生嫌隙,必取覆亡。從今往後,我再不提同情亂民之事,只想與将軍盡釋前嫌,共清□□安黎民,将軍可願意嗎?”
陳韶緩緩回頭,容色沉郁之間滲了希望的光亮:“大人此言當真?”
祁雲歸毫無閃避地對上他的目光,收了所有郁結猶疑,懷了最徹底的坦蕩釋然鄭重點頭:“當真。”
內奸也好,外敵也罷,當此驟雨疾風,唯有同行,方存生機。
至此他重新回到桌邊收了酒器,真正輕松地笑道:“将軍既無心飲酒,只當我會錯了心意。只是來日迎得盛世之時,将軍可要與我痛快地醉一場。”
陳韶便也笑了:“若有那日,必不敢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