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懷當年敗亡得太突然,其帳下諸文武費盡周折才拼命保下了一個宋蓁,殷湛那幾個孩子根本無力顧及。其長女殷晖,亦即如今的玉曦,大抵是經歷了一番坎坷才流寓至洛陽,不知緣何成了這麽個人人欲誅之的禍水。”青帳半開明月消隐,原本皚皚銀亮的雪光也由遠而近漸次暗了下來。楚墨昔攘袖擡手剔了剔燈花,繼續道,“總之她應該一直為委身仇敵所苦,加以一心報其父遺志,才有了與我們聯手的立場。”
容清行饒有興味地聽她講,微光明滅間一雙瞳仁泛着異樣的神采,亮得逼人。他壓下心頭的興奮,注視着神色淺淡卻整個人帶了某種自信輝光的女子,罕見地耐心誠懇道:“所以呢?”
“所以,這個人,可用而不可親,”她刻意停了一下,使本就森冷的字句更仿若雜了凜然風聲,铮铮有如金石,“更不可留。”
容清行頗為贊許地颔首,故意道:“可是因為她之前所做所為太失民心?還是怕她遲早會發現殷筠死于我們之手,銜怨在心?”
楚墨昔聞言就緘了口,長長久久地凝視着閃閃搖搖的燈燭裏他的神情,直至再也忍不住相對笑了起來。
“主上一路走至今日,不都是主導着民心,何曾為民心所牽制?至于殷筠那樁小事,我們不說誰能讓她知道?”她盈盈起身随意走了幾步,深深而笑,真切而期盼,含蓄且蘊籍,“一別經年,值此良宵,主上還要在這言語周旋間浪費許多工夫嗎?”
因着這一句話,容清行再無遲疑,迅而站起大步走過來,一把将她攬過來,将下颌抵在她的肩頭。黑衣白衣交疊,如雨浸重雲,墨潑長卷,映出一等一的風華。他就保持着這個姿勢緩緩開口:“我當然明白,我們與她的‘道’,從來都不一樣。”
楚墨昔不置可否,任由心底的喜悅抽枝發芽,徐徐滋長。
玉曦所求,是得報家仇,是毀滅想毀滅的一切後結束自己凄苦的平生,她會覺得自己繼承了其父夙願,覺得自己高尚又滿足,但落在他們眼裏,不過是自私與狹隘而已。
他們所求,是大業得建,暴君得誅。民心所向,千秋不改,萬歲長榮。
不為毀滅,只為登臨。
但其他人是不會理解的,包括主上近兩年深為器重的、那個她從未親見卻早有耳聞的、一直對玉曦抱有莫名其妙同情的蘇晉也不理解,唯他二人,心照不宣。
容清行将手插入她因融有霜雪而冰涼冰涼的如鴉鬓發,語調低柔,宛如夢呓,字字含春:“……我好想你。”
十月十七的清晨,細細散落了大半夜的小雪終是在斷續間消了蹤跡,翻卷的層雲亦緩慢四散,重現出晴好的天光來。那一日的知州府由前夜的喧嚷嘈雜,逐漸轉入孤寂的安靜。
前一夜的祁雲歸,在二更時由人引着出城見了逾年未見的家人。日夜兼程趕往江陵追随節節敗退君王的祁氏一族,于這個微雪的深夜,在因來不及久留而匆匆駐足的蘇州城郊驿館裏,以無比風塵狼狽的姿态見到了家中最後困守原地的青年。
他看見霜發如雪滿面憂戚的父親,聽他絮絮講着國難之下士人當如何如何守節不可屈身失圖,他看見淚跡縱橫蹒跚的母親,聽她邊緊緊握了自己的手邊拼命叮囑,其他都無所謂只求我兒平安,他還看見不知緣何虛弱至極悲痛至極的嫂嫂,扶着婢女一直一直啞聲哭着。然後他下意識地茫然擡頭,在或熟悉或生疏或從未謀面的親族裏找了又找,到底沒找到當下最想見到的,他的大哥。
他迫不及待地想問當初那封疑點重重的信用意何在,想知道敵軍頻頻提及他是為什麽,抑或只是單純想看看他在宦海浮沉間是否安好,但他目光中甫一露出詢問的意味,便見父親眼角一滴久未落下的濁淚,終于不再猶豫地滾了下來——
于是他什麽都知道了——
短短數日間連續遭逢的沖擊積蓄至頂點,便是印象中兄長的清正與高潔,一瞬之間自雲端抛落,跌至塵埃。
那一夜的陳韶,将從早到晚陸續輪番出現在他眼前勸他節哀的十三位名醫全都厲聲喝了出去後,沉聲吩咐手下将玉竹葬回蜀中,爾後徑自牽了馬出去,迎着逆風一路揚鞭,不知止歇。
那一夜的紀嫣若,閉門關牖,不聽不聞,徑自翻出到萬不得已時用以自絕的□□,在一片漆黑中遲疑了半天,忽而想起什麽又收了回去,默默告訴自己一定要努力地活着。
當那長得近乎永恒的一夜終于過去,宋梨畫在鳥鳴震碎空寂的同時,聽見的是短促鮮明的叩門聲。她渾然無知地去開,然後就在晨曦的溶溶冷光裏,看見了天香。
江南的雪是暖的,與之前大雪壓芳草的千仞絕壁相比,是讓人精神都為之一振的鮮活明媚。此時雲收風定,更是恍如四月春深的溫柔。于是對眼前境況一無所知的少女握了她的手朗朗而笑:“梨畫當時那首詩寫得真有預見性,‘他日逢君,煙消雲霁’。說的果然就是我啊。”
宋梨畫怔忡看她又匆匆別開目光,咬牙将錐心的悲苦與畏懼咽回,低低問:“天香你,你之前……去哪兒了?”
天香聞言稍稍黯了容色,少頃又重新曠達道:“這個說來話長,不過好在都過去了。我再也不回去了,絕對不回去了。”
吞悲忍淚捱過的這半年讓她幾乎後悔了,但幸好是結束了。而今她得償所願地歸來,放眼未來都是一覽無餘的好日子,不也……值得嗎?
“我知道該怎麽辦了,我有好多事情要告訴你們,我們進去說。”她至此神情肅然了些,卻到底因宋梨畫不知是否在聽的态度感到困惑,之後在環顧四周終于意識到不尋常的氛圍後,問出了那個後者不願聽不敢聽又無可逃避的問題,“其他人呢?”
宋梨畫只覺整顆心都不可抑制地顫栗起來,她偏過頭裝作專心帶路的樣子,以幹澀斷續得近乎陌生的聲線慢慢開口:“祁大人……去了城郊,他的家人要去江陵,途中來,來看一看他,快二更時走的,現在……現在大概快回來了,畢竟那麽久沒見了,肯定要多說些話的……”
她故意拖着語速,一句話拆成幾句說,仿佛就這麽遷延着就一直不用去面對什麽。天香意識到她的異常,皺了皺眉剛待再問,她便又接着解釋,“陳将軍出去了,騎了馬去的,可能是去練兵了,戰事頻繁近日來他常常去軍營的……”
她踏過柔軟的露草,走上被水浸濕的石階,擡手去開門。那是她們第一次相見時議事的房間,分明是常常灑掃的,此刻卻不知哪裏落下的纖塵迷了眼睛,以至轉過身時天香都被她泛紅的眼角驚了一下:“梨畫你怎麽了?你繼續說啊,玉竹呢?紀嫣若呢?還有……”
“嫣若昨夜沒休息好現在還在房裏睡着……”宋梨畫絕望地答她,哀哀搖頭,“天香你先別問了,你不要問了好不好?”
“我不要問?我為什麽不問?玉竹不想見我嗎?他為什麽不想見我?”
她一時焦灼,一疊聲問了半天,直到在宋梨畫怎麽都掩飾不住的悲戚裏少見地瑟縮了一下,方才壓下強烈的惶然與憂懼,輕聲試探道,“那他是不是生病了?那我更得去看看他啊,我去看看——”
她說着轉頭就要走,宋梨畫情急之下只得拽住她疾呼:“天香!”
天香應聲看她,一言不發目光灼灼,平靜地等她開口,等着她告訴自己,她心心念念的少年只是去了軍營,去了郊外,去了街巷,随便哪個不算遙遠的地方,很快就會安然地回來見到她,像承接滿世界的明光。
“他,我……”宋梨畫下意識地就想回避,然後在天香熱切殷切迫切的神情間悚然清醒,同時她必須要面對這個念頭遲一步地沖入腦海,如懸于頭頂的利劍,近在眉睫的刀鋒,逼着她沒有退路地一字一句,因過分艱難反而顯得鎮靜道,“他要回京城見玉曦,敵方的人不許他們相見,就在一天夜裏殺了守夜的青瑣,也重傷了他,我們找遍了城中名醫,可還是救不回來……”
天香垂下眼簾複又揚起,深濃的眼睫緩慢擡開,重新露出一對清水般透亮的眸子來。她仿佛沒聽清,簡簡單單問:“什麽?”
“我說他要回……”
她甫一開口,天香便反手抓緊了她,她從不知這纖麗少女有這麽大力氣,将她的手腕扼得快要斷掉般生疼,然後她就聽她很平淡地又問:“我沒讓你重複,我問你什麽意思?什麽叫救不回來?”
她只遲疑了一瞬,天香就陡然怒了:“我問你話!什麽叫救不回來?你說清楚這是什麽意思?宋梨畫,你敢拿這種事情和我開玩笑了是不是!”
“他是殷湛的孩子,關于之前動亂的事他是知道很多的,他要去京城勸玉曦,所以他們斷然留他不得……”宋梨畫痛惜搖頭,“可他之前為什麽不肯說,遣人去通信不就好了嗎,偏偏到最後一刻才說……”
天香不知聽沒聽懂,只是突然安靜下來,須臾後再開口時冷靜得可怕,短短幾字卻讓宋梨畫大駭:“是不是楚墨昔?”
她在震撼間緘默不語,但見天香松了手回身奪門而出。雲霧不起,清風不興,和光如洗,濕漉漉的庭除濕滑,她幾乎是意料之中地沒站穩被滑了一跤,然後也不起來,連哭都不哭,就那麽撐了一手泥濘的雪水跪坐着,死盯着眼前的方寸土壤,一動不動。
宋梨畫在她身側蹲下,仰頭看了看天。那是和去年一模一樣的天。去年這個時日,風聲飒然的月夜,萬人空巷,去看舞衣翩然的少女舉袖放歌,為一方百姓祈來所謂的福澤。之後活在傳說裏的神女走下高臺退去光華,帶着一本千家譜,一首神秘的詩,懷着所有希望和真情,懷着構築一個盛世的理想,眉眼如春地走過來。
“他或許來不及施展自己的才能和抱負,還有很多遺憾沒能了結,還有很多寂寥的夢想和襟懷不為人所知,但他一直很努力地在做他能做的事,不計代價地去做所有他認為該做的事。所以,所以若再來一遍,他還會這麽做——你比我更了解他對不對?”宋梨畫凄然而柔和地在她身邊說着“他說……他唯一不可釋懷的,就是你。”
天香的淚水終于被最後一句話震落,接着她低聲說了什麽,面色頹喪,再無神光。
而很費力才聽清她說了什麽的宋梨畫,也倏然被狠狠一震,整個人晃了一晃,悵恨難抑,仰天長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