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洛陽城破已過去兩月有餘,南奔的百姓大多早已離開,故而她接近皇宮的一路上并未遭遇到太多阻礙。她逆着瑟瑟風聲獨自一身拾階而上,襟袖飄拂。
宋梨畫憑着昔日記憶,踏過因無人灑掃而泥污斑駁的白玉墀,繞過寒水封凍的殘荷和敗葉蕭疏的竹林。她記得上一回行經此處是臨西十七年的初夏,王朝的豪奢柔靡醞釀到頂點将要跌落的時候,那時有熏風自缥碧的天宇吹來,拂過鳥翼與花枝攜着郁烈的香氣襲過宮室。她此際也穿過一樣的重重宮室,疾步走向唯一剩有人息的一間。
昭華宮中只餘幾個年邁的近侍和稚齡的宮女,見她前來面面相觑,不知迎接與否。一個在宮中日久頗有幾分見聞的近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躊躇道:“姑娘……可是當日禦前的宋女官?”
她微微一笑:“正是臣女,來谒貴妃。”
蘇晉屏退了左右,命其于百尺開外觀望,自行步入湖心亭榭。天寒霧濃,周遭湖水凍如環素,他溫了酒,未幾便見來者自一片茫茫白色中緩步行至面前,當下朗聲笑道:“昔日惠山之約勞君久等,今日我溫酒相待,權當略表寸心。”
祁雲歸依言落座,只聽蘇晉又笑:“我如今手中無器,帳下無人,不管你家大人姓許還是姓趙,都與我無幹,不知貴客此番尋我至洛陽所為何事?”
祁雲歸搖頭:“閣下手中無利器,胸中卻有,且這利器可裁天下可賺山河,非複惠山時區區殺人之器可比。”
“得貴客謬贊,蘇某愧不敢當。”蘇晉斟了杯酒遞向他,“洛陽燒春,貴客且嘗嘗。”
他不涉正題,祁雲歸亦無心繼續和他閑言,并未接過,只與他平直對視,輕聲叫他:“蘇正字。”
果然這個稱呼讓蘇晉立時變了臉色 ,他撤回酒盞,眸光深寒:“祁知州這般相辱,卻是何意?”
“是你啊。”
見到她的一刻,玉曦的神情仿佛異樣地放松下來,又鎮靜又清淡地問了這麽一句。宋梨畫只是看着,究竟低低嘆了口氣,她暗自演練了那麽多遍的說辭,一見到這個人,竟全數不記得了。
這個人,穿了白色中單,外罩缃黃的衫子,自室內施施然走過來,烏發未髻,只松松一束,垂墜如流泉。她衣着素淡,妝飾全無,本該清淺得融于空氣,卻硬生生将身後蘭粱桂殿,身旁嬌媚宮女都襯作了空氣。因為她是玉曦。
因為她是玉曦啊——這個念頭甫一浮現,宋梨畫只覺六載時光倒轉。那年她十二歲,而這個人也是這樣立于她面前,面抵桃花,眉欺柳葉,身後背景一一黯淡,眼前風景歷歷生春。
但畢竟不同了。六年的滄海桑田再度淩空橫亘,宋梨畫頓時重歸清醒,她幾步上前,略加沉吟後咬了咬牙道:“我當值宮中時并未入過後宮,是以若真計較起來,這算是我第三次見你。”
“你竟知道了。”玉曦稍覺訝然,但聽宋梨畫緊緊追問道:“你六年前就知道嗎?”
“我當然不知道。我若知道,豈敢那般輕慢于你?你可是宋将軍家的小姐,我從小仰之不得,見都未見得幾面的人物。”她言語間如有諷刺,須臾後又補了一句,“我只是不曾料想到,宋将軍竟有這般不一樣的女兒。”
她驀然提及往事,宋梨畫并未介懷,甚至跟着慨嘆了一句:“我亦不知,殷先生身後芝蘭玉樹乃至于此,殷先生重泉有知,也當釋然。”
她就這樣平和地言笑間憶及那湮滅于那時光裏的故事,如在某個春草池塘的夢裏追溯某個故人。玉曦卻驟然被觸怒般冷哼一聲:“釋不釋然是你能評說的?你連自己的父親都看不清,又焉敢議我家事?”
“我議你家事怎麽了?你的家事我議不得?——我既認你當年叫我一聲小姐,我父親亦與殷先生契金蘭,你的家事便與我情脫不了幹系。”宋梨畫當即厲聲駁斥,又緊盯了她故作惋惜道,“你做出這等禍國殃民喪盡廉恥之事,我亦替殷先生可惜。”
玉曦聞言嗤笑:“如此說來我也為宋将軍一嘆,怎生養出你這麽個不肖之女來。”說完她的神情忽然寂寥,隐有悲切,隐有羨慕。“宋蓁你實在太幸運,你該看見的畫面上蒼一個也沒有讓你看見。我有時真的好奇,你若一一親眼看見了,還能否做出這些事,說出這些話來。”
那是十一年前的黃昏,落日孤城,風裏刮來的都是肅殺的味道。但是她感覺不到。她才十歲,那天她習字回來,四處都不見父親的身影,唯有進進出出持刀往來的人。她心下是有幾分害怕的,但她不能慌,她是家中長女,尤其要在弟弟妹妹面前顯得很沉着。于是她去軍營裏找,一個接着一個找到很晚,最後也沒有見到父親,卻在撞入最後一個營帳時看見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取出酒澆在長劍上,再把劍橫至頸間。正當此時他看到了她,對她滿懷歉意地笑笑,說了一聲“對不起”。她認得這個人是他們的将軍,他們最敬重的人。她不懂他為什麽要道歉,只一心想問問他見沒見到父親。可她剛來得及張口,便見他手上一用力,如注的鮮血飛濺開來,将她一身一臉都濺上鐵鏽的腥氣。
後來她終于懂了他哪來的歉意,越懂越透徹,乃至仇恨,乃至怨毒。
宋梨畫靜靜聽完,心下亦覺哀恸,卻仍是冷冷反問:“這就是你做這一切的理由?”
“你媚惑君主,廢黜賢良,視生民為草芥,幹政議政任意所如,你覺得你這是繼承你父親和我父親的遺志?你覺得你經歷喪亂所以你有資格這樣做?”她仿佛聽到某個莫大的玩笑,搖頭又嘆,“我知道我父親是怎樣的人,他當初死之無憾,我如今亦問心無愧。我還是那句話,深為殷先生可惜也。”
玉曦似是了然,再度哂之:“你這是欲策反我?可惜來得遲了——若在前月,我尚能有所作為,而今君王南奔,大局已定,我不過是等死的棄子而已,你費這周章又是為了誰。”
“我此行別無所求,我只想,我只想問問……”宋梨畫說到此處忽然動容,語調都激動起來。她毫無預兆地俯身向前握住她的手,眼裏霎時有了淚光。她深知決計不能亦根本做不到眼睜睜地不加幹涉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走入早有預料的深淵。有些事情,她不能放任其永不為人知地埋入青史,她一定要問清楚,縱使不可能,她也必須要試一試。
玉曦并未反抗地任她抓過手,聽少女的聲音終于失去了強行維持的鎮定,一剎那變得凄楚且天真:“你告訴我為什麽這樣做,我不相信是殷先生的遺命,你休要用這些诨話欺我——這江山若不是陛下的就會落到容清行手裏,他不會感念你的,你什麽也得不到——所以你究竟為什麽這樣做?這十一年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十一年裏發生了什麽?
她尾音清歷,于四壁震蕩回旋。玉曦面上嚣張飛揚之色悉數消去,一雙如翦秋水的明眸裏,也終于浸出了盈盈的水光。
“致身廟堂,衣紫簪纓,乃是普天之下文人書生畢生所求,蘇正字少年異才,未屆弱冠即蟾宮折桂,奉職春坊,此榮赫之極,何談相辱?”祁雲歸迎着蘇晉森冷至極的目光,悠悠開口。
“昔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天道變化孰能免之,祁知州不必出言相諷。”蘇晉聽到此處反而平靜下來,将酒盞重新推回他面前,“何況,來日未必不會再為人所羨。”
“若非內心所求,為人所羨又有何意義。”祁雲歸亦不再推辭地雙手捧過,有一绺一绺的溫熱自掌心蔓延暖遍全身,“再者天道不免人事卻可為。蘇正字遭際為四海所憫,真的甘心盡數罪之于天嗎?”
他話鋒直指昔年際遇,蘇晉只覺談到此已圖窮匕首現,索性直白道:“祁知州想說什麽不妨直言,我可不像看上去這麽清閑。”
“蘇晉,文謹。”祁雲歸忽而溫聲喚他兼他的表字,很認真地望向他,望向這個昔年名震京都的年輕才子,“你真的甘心嗎?就算你助容清行定奪江山為人所羨,你就甘心嗎?”
他說這話時眼神和藹誠摯,純善無暇。他本就生得帶一股與俗世隔了一層的清逸,此刻端坐于一片冰花霧色裏,純粹如谪仙一般。然而就是這樣一番景致莫名其妙地觸怒了蘇晉,他只覺受到了比起初刻意的言語刺激更強烈的侮辱,當場勃然作色:“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又能如何?你還要勸我回頭嗎?事到如今我還有其他路可走不成?”
“祁知州你知道我平生最恨什麽嗎?”他咬牙睇向祁雲歸,憤而起身,“我告訴你,我最恨的就是你們這些清顯世家子弟,目不接俗,自命風流,随便翻過兩本書十幾歲就能當個秘書郎,再不濟也是個佐着作,科舉就是個過場,考中是翰墨文藻當世所稀,不中是清玄高蹈不涉俗經,姓趙的,姓許的,姓祁的,哪個不是如此?有什麽分別?”
祁雲歸全然沒想到話題會被引到這上面,只見蘇晉面容倏然沉痛至極,字字宛如泣血:“我生在黃州,世代躬耕,家中從未有人識文斷字,可憐我爹不知聽信了誰家妄言,動了心思非要後輩讀書,還急功近利到給我們起了這麽些名字……他也不知子女立身處世當避父諱,就不怕再下一代被勒令一個都不許仕進……”
他隐隐看見,平原阡陌,千壟嘉禾。那是他的家鄉,黃州原本惡劣的水土,經由歷代父老開墾耕作,已經初具良田的模樣。他在那裏生長,在那裏讀書。
與他一起讀書的還有他的三個兄弟,但他們都未能堅持下去,只有他,沉迷其中不知朝夕,将鄉裏能找到的讀完就走幾十裏去外鄉借。他甚至不曉得科舉考試的範圍,就把凡能搜羅來的,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兵法玄言,甚或仙術道術都不管深淺通讀了一遍。他就這樣想當然地入城參加了春試,毫無意外地落了榜,那年他才十六歲。
“那時天災連綿,父親也過世了,家中本就度日艱難,我又天天做這些費錢的玩意兒,家中上下沒有一個給我好臉色。當日我回到家,心裏難過得不知怎麽辦才好,幹脆橫了心去哭着求了我大哥一整天,氣得他用掃帚把我打了一頓,卻好歹同意讓我再考一次。”蘇晉回憶至此竟恍惚笑了起來,目光掠過祁雲歸時笑意卻盡數落成刻骨的仇怨,“這些場面祁知州從未想見過吧?或許于你而言知州這個我們一輩子也升不到的官職,已經卑微得值得自傷自憐了?不過天意也有眷顧我的時候——因為下一次我就考中了。後面的事也是人盡皆知,但不論你們各自懷着什麽想法,我只知道我那天經過禦苑看桃花開得正盛,就順手在箋上寫了兩句《楚辭》……”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祁雲歸于此亦不忍再聽。他可以想見,三年裏練試帖策論練到天昏地暗的少年,在志得意滿之際,是怎樣滿心歡喜地重拾他真正喜愛的古老詩歌一筆一劃寫在素箋上。他亦可以想見,當這香豔美麗的詩句呈到別有用心之人面前,攪動的是怎樣一場晦暗風雨。于是他肅然了神色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樣子。蘇晉你先坐,我現在就告訴你,它本來應該是什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