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逢軍主帥的軍營中迎來一位特殊的客人。那人自稱是容清行軍中人,于先前罪孽多有悔悟,故而棄職千裏來降。
那主帥素來未遇見過這種事,又觀他面容頗似南方人,與北地農民和南疆逆犯皆不相類,心下疑惑地問他是何許人,那人一五一十答完,他竟憑空驚出一身冷汗。他一時無法決斷,思量良久,為防萬一将之細細上奏了君王。
宣明帝閱畢後神色倏然而寂然,以為早已沒入黃塵的往事連帶着那個讓他愛極恨極卻已然棄人間而去的女子的粲然笑靥一起湧上心頭,他呆坐了良久方才想起将錐心的怆痛僞裝成震怒,對通報之人咬牙切齒地傳了旨令,急于将這樁污穢肮髒的醜聞徹底掩埋,不許它傳入敬他畏他的百官與子民耳中。
他陰沉又紛怨地道:“罪民蘇晉,欺君釣名,忝污春坊觊觎嫔妃,罪已當誅,今又竄身賊營,叛國投敵,萬死不足以當之。縱來歸降,亦不可宥,且投之死牢,擇日棄市。”
杳杳無期的幽禁與審訊終于有了盡頭,逢軍清除了城中殘餘的叛亂勢力從而徹底平定了江陵之後,當即下達了獄中所有死囚于次日午時當衆處斬的指令。
許是為了表達對将死之人的一點憐憫,今日的探視放得格外開放,于是四下都彌散着永別的絕望的哀哭。楚墨昔卻只覺異常放松,仿佛早已祈告千萬次的願望終于得以滿足,她甚至淺笑着冷眼欣賞起對面一對母女與獄中男子聲嘶力竭痛哭着執手相約來世重逢的情狀,直到在她面前停下的腳步,将她悠閑意态盡數抹去。
她面色一剎那變作青白,整個人包括嗓音都劇烈震顫起來:“你……你,你怎麽來了?!”
容清行溫和笑了起來,低聲道:“我來帶你走。”
一瞬間千劫生滅,萬化煙消,歷歷光陰回旋,東風吹綠楊柳,有稚嫩一如三月新柳的小女孩,對着心目中的大英雄仰起頭,又期待又故作淡然地問,你帶我走好不好?
楚墨昔眼中有淚水滾落,她搖頭:“你快走,不能叫人認出了你,你快走,我求求你快走。”
容清行蹲下身來握住她的手,與此間其他尋常夫妻沒有區別,與千千萬萬在塞外風霜間白首,伫望着天上鴻雁遙想關山另一邊閨中朱顏,轉而把劍涕泣的征夫亦沒有分別。而待他再度低聲開口才顯出不同:“我本想致信與那狗皇帝,割幾百裏地給他把你贖回來,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你聽着,明日去刑場的路上,我會領幾個手下混跡于圍觀百姓中,然後帶你走。”
“這是建康城,全逢朝把守最堅固的建康城。你能往哪兒去?我又能往哪兒去?你回去,你現在就回去,守好你的江山,做你夢想了一輩子的霸主,而我,我死得其所,夙願已償,并無缺憾。”他手上的力度讓她稍微安定下來,她眷戀地凝視五年間不曾有片刻淡出腦海的他的眉眼,想了想又道,“或許還是有的吧——那日你于我耳邊說的事,我大概是做不到了。”
“你答應我的,我當時看得出你其實是歡喜的。我不許你食言。”他鄭重說完,見她忽然低頭在懷袖間摸索着社麽,只道她沒聽清,急聲重複了一遍,“你不能食言,你知道嗎,我不會讓你食言。”
她将手中小小的油紙包展開,其中大部分是散發着隐隐甜香的焦黃色碎渣,有的染上血跡有的沾滿塵土,唯餘一兩塊完整而泛着淺淺光澤。她非常珍重地遞了上去:“你那天無意中說起想再嘗一回江南的荷花酥,我趁閑暇時做了幾塊,本想等着你回江陵嘗嘗,眼下只能如此了。如果你嫌棄,扔了便是。”
容清行顫抖着捧過拈起一塊,怔怔注視了片刻将之和着自臉頰滑落的淚珠全部塞入口中,然後前所未有地孩子氣地笑了起來:“好吃,這麽好吃我可是要賴上你的,你得給我做一輩子。”
楚墨昔亦笑得眼睛都彎起來:“下輩子。”
“不,不能等下輩子。”他重新嚴肅起來同時站起,“我決定的事情無人能更改,你也不行。待明日我當真沖到囚車面前,其餘人和押送人員拼殺的稍縱即逝的時機,我不信你不肯走。”
她無奈:“你怎麽這般不講理。”
他輕聲道:“我先走了,明日午時之前,我一定帶你離開建康。”言畢轉身離去,再無留連。
她抓住鐵欄向前探身,睜大雙眼努力想看清他的背影,光線很是黯淡,于是那模糊輪廓落在她眼中便幻出千萬重影像,五年前的,四年前的,當下的,甚至未來的樣子。未來的他,一樣有冷峻的眉眼,雄爽的氣度,割據一方的傲氣和驅使萬夫的意氣,唯一不同的是他會有妻子有嬌兒,再不必為勸進的事情發愁。
直到徹底看不見,她才撤回了目光,倚着鐵欄平靜而安心,酸楚又驕傲地笑了起來。
次日正午,分明是剛開春的時令,陽光卻仿佛已經有些燙人,尤其是臨近刑臺的時候,一片明亮金光自身上掃過,煎烤得一顆心都絞痛起來。
死生亦大矣,原來即便是她,也是在意的。
但已經不重要了,自從一炷香之前幾十個黑衣人自道邊百姓間躍出拔刀将囚車團團圍住欲拉她出去,再到更多的數以百計的官兵應聲湧上,将之盡數拿下,或捆縛或直接砍頭,就已經全都不重要了。
眼看要輪到她,她擡手攏了攏頭發,整了整衣裳,又以衣袖很細致地擦了一把臉。她是和他相約了下輩子的,斷不能這樣蓬頭垢面地走。
然後她坦然地、飒然地,了無牽挂甚至容光煥發地迎着初春正午的時光,緩步走上了刑臺。
蘇晉是在楚墨昔稍後的位置。刑車徐動間周遭無數張面孔交錯閃過,有惡人得誅的痛快,有永訣親人的悲怆,更多的是事不關己地看着戲。而在他眼裏,都沒有分別。
他只想快點結束,結束這屈辱而污穢的一生,以至于連這一路都嫌漫長。前方驟起的騷動也并未引起他的注意,他就這樣漠然而百無聊賴地等着,直到依稀聽見人群裏有人叫他。
他只道是錯覺,然而那喊聲越發清晰,他終于忍不住側頭去看,但見一人撥開人群跟着囚車一路小跑,年約半百,相貌稍有幾分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
那人仰着頭一臉憨實笑容,喊得無比洪亮中氣十足,甚至拼命朝他揮着手:“蘇晉你記得我嗎?我是你家隔壁劉叔,小時候每逢過節上你家蹭團圓飯的那個……正逢春種你大哥走不開,讓我過來給你捎個話。他說,他說一家人都不怨你,還以你為驕傲,說從此你們家也是出了進士的,以後下一代也要讀書,不能再耕一輩子地都沒出過鄉裏……對,說起這個你還不知道吧?你大哥三年前娶的媳婦,現在娃娃都這麽高了,”他雙手比劃了一下,見囚車漸漸逼近刑臺連忙加快了語速,“他還說,你也不喜歡別的,以後清明就燒本書給你,你安心去,不會覺着寂寞……你聽見了嗎?你聽得見嗎?”
蘇晉怔了一下迅速別開了目光,任那劉叔以為他聽不見心急之下呼喊得越發賣力。他因冰冷的震撼和灼燙的羞愧周身僵硬無論如何都不敢再往哪個方向看一眼,死死扣住車轅的手掌被鋒利的木刺割出血來,才能讓他免于跌坐在囚車裏痛哭出聲。眼前的景致因隐忍的淚水漸作模糊,直到他渾渾噩噩間被押上高臺,身後拔刀的聲音入耳,才複又清楚回來。
他最後擡頭看了一眼故國春日美好的天空。
青天湛湛,曜日熔金。
不知是不是臺下人議論得太大聲的緣故,恍惚間他耳畔響起那句萦繞了太長時間乃至融入骨血,與生命再不可分割的歌謠。
致身廟堂何足用,不如南山種豆人。
豈虛言哉。
人事如何變遷,司機的推移依舊如期而至,春風初至的建康城已是一派複蘇之景,纖柔柳線拂過大街上步履匆匆的行人的衣帽,道旁各式大小店鋪在年後春寒中短暫的歇業後,又熱鬧地開張進入新一輪的繁榮。
這其中除去種種衆人早已司空見慣的行當,也時常冒出一兩個相當新奇的,引得人一哄而上探個究竟,大多新鮮不了三兩日再一哄而散。這座承載了無數段绮豔傳說的古城中的居民早已習慣了沉溺于這樣平庸的昙花一現式的驚喜,日複一日,樂此不疲。
比如最近,自軍國重犯統統被當街棄市之後,吸引衆人眼光的最大的一件新鮮事在城東一條不知名的巷子裏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戴鬥笠的男子坐于長桌前,桌上一邊堆放着銅錢銀兩一邊擺滿了筆墨紙硯,最靠邊的地方置了一壺酒,身前排了一列長隊,身後長長木竿上挑着一面旗,上書兩個大字:“售詩。”
二錢銀子一首,任人命題,援筆立就。若要限韻,再加一錢。
沒人知道這人打哪兒來,據說其有一日莫名其妙出現在蘇州,再到杭州,揚州,每個地方逗留幾日用文墨賺些銀兩很快就走,直到今日在建康城歇下腳,繼續做着他的詩文生意。
人皆揣度他是某個出身寒微滿腹才思的落魄士子,中不上科舉幹脆來民間搏個名聲,未必百年之後不能名載史冊。但不論何種猜測都不妨礙他攤位前的人頭攢動。
此時排到第一個的大胡子男子開了口:“昨日就刑的那幾個人,據說都是欺淩百姓圖我家國的大奸大惡之徒啊,當真是大快人心啊,就寫寫這個吧。韻就不限了我可不懂那個……”
大概是對昨日之事興奮不減,十個人裏有八個要這個題材。鬥笠男子無奈道了一聲好,收下銀錢沉思片刻提筆寫完交由他,看他似懂非懂卻心滿意足地離去,清了清嗓子道:“下一個。”
稍稍擡頭的瞬間他以餘光瞧熱鬧瞥了一眼長長隊列,然後迅速低了頭專心于紙筆,眼裏泛溢着的失望無人可見,正如從洛陽道蘇州踏過殘雪和草芽的苦寒與凄恻,除他自己之外,也無人可知。
作者有話要說: 嗯快要完結啦~畢竟已經不剩幾個人了(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