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第十四朵雪花(三十三)
啊?
啊??
啊???
淨心目瞪口呆, 她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離譜的場景,也因此腦海中除了淳樸的啊?之外,再反應不出任何能概括如此荒謬之事的詞語。
被砍了胯下的這位老哥因為劇痛, 身體下意識彎曲成蝦, 伸手去捂, 然後他的刀就誤傷了右手邊另一位老哥,這回倒是沒傷到那半兩肉, 而是直接劃破了大腿動脈,那血噴得喲,比過年時她偷偷在府衙院子裏放的煙花還要刺激。
被割了大腿動脈的老哥往後倒, 正好砸中身後那名厄運兒, 後腦勺直撞鼻梁,鼻血噴薄的同時,人暈了過去, 然後割了大腿動脈的老哥,就一屁股坐到了這位的刀刃上。
這可真是大刀剌屁股,開了大眼了。
這邊四人集體撲街, 另一邊還有三個,兇神惡煞張牙舞爪, 他們倒沒摔跤,也沒誤傷彼此,就是突然集體捂住肚子, 三個人肚子齊刷刷呱呱咕咕的叫, 然後一陣惡臭彌漫到了空中, 淨心被熏得差點兒死過去。
原來是他們幾人逃亡這些天, 在山裏啥玩意兒都吃,什麽髒的臭的, 為了活命全往肚子裏塞。
要不怎麽說老天愛惡人,如此亂吃,竟沒有一人食物中毒,還一直生龍活虎活蹦亂跳。
直到現在。
胡亂吃下去的食物攪動着腸胃,肚腸子疼得抽筋打結,這下別想着謀財害命了,還是想想哪裏有水可以洗褲子吧。
什麽叫不戰而屈人之兵啊!以前淨心最佩服的是大人,不費吹灰之力占領鄄州,要武力有武力,要智力有智力,能打心又髒簡直無敵。
但這一切在小寶兒面前,又算得了什麽呢?大人武力值高,是要每日早起鍛煉身體的,大人聰明,從早到晚也要忙于公務,還要跟人勾心鬥角來回推拉算計,但小寶兒不需要這些,她只是坐在馬車裏喝糖水吃糕點,開開心心随便玩,打劫的七名賊寇便倒下了。
淨心捂住口鼻,因為那三人肚子還在叫,而且瘋狂放臭屁,感覺整個世界都被污染了。
關鍵他們還在噴射呢,再這樣下去,會活活拉死吧?
于寶珍吃不下了,馬車車簾格擋能力再強,也抵不住這股驚人的臭氣,連拉車的馬兒都哕了幾聲,淨心當機立斷拉動缰繩,可以繞路的,雖然會多花幾個時辰,但總比從髒地方踩過去強。
還在喘氣的流寇們奮力伸出手,發出虛弱氣音:“救、救命……”
然而馬兒已飛快邁動四蹄,恨不得永遠逃離這污穢之地。
淨心沉默沉默再沉默,她之前一直為自己想出把馬知州做成人燭的想法而驕傲,現在她卻覺得,真正的神奇不是處心積慮,而是無心插柳,看那七個流寇,一時間她都不知道他們跟馬知州誰更慘一點。
人會生老病死,吃飯噎死喝水嗆死意外死,但活活拉死還真是頭一回見。要不是味兒大了點,淨心還蠻想圍觀全程的,這回給她以後的刑訊智慧增加些許靈感,就是這個味兒吧,得想法子處理一下。
于寶珍一臉天真捧了塊她剛才嘗了覺得好吃的糕點過來:“淨心姐姐,你吃這個,這個好吃。”
淨心:……
謝謝,但我吃不下。
只要一閉眼,剛才那驚世駭俗的一幕就還會在眼前像走馬燈一樣來回閃爍,明明已經跑出了這麽遠,可那氣味卻陰魂不散,真不知道這小胖孩怎麽吃得下。
這邊一路恍恍惚惚,另一邊淨心不在,羅老師只能暫時替班,然後工作了不到半天她就想走!
在學堂裏帶幾個熊孩子算得上什麽,她體弱多病弱不禁風,如此之重的工作量未免太過為難她了!
可惜,她走不了,而且羅老師跟淨心一樣,都是嘴上抱怨,手跟眼前卻沒停過。但她的身體比淨心要差一些,因此每隔一個時辰左右便要歇上一歇。
只要一想到會有越來越多的女子擁有屬于自己的房子與田地,日後不必再被冠以某氏這樣的稱呼,不至于從一個家遷徙到另外一個家,一生榮辱皆系于旁人,這些辛苦便都是可以容忍的。
以前思及舊事,羅老師總是肝腸寸斷,現在她卻想着,不知何時才能成就大事,這樣她好回家分一分家産。
當初離家出走,身上只帶了點細軟,如今想想着實虧得慌。
休息時羅老師也閑不下來,她随意翻了幾本卷宗,在看到其中一頁的內容後忽地一驚:“大人,您想在鄄州北開墾土地?種什麽?”
鄄州北那邊的地能種什麽呀!沙質土雜質頗多,蓄水能力又差,每年畝産量能有鄄州其它地方的一半就不錯了,連豪強大戶都看不上。
了了對淨心冷言相向,是因為對方值得,但羅老師溫柔細心,她的态度便也不錯,至少那種“連個孩子都保護不了就死在外面吧”之類的話,羅老師是不會聽到的。
“你再往後翻。”
羅老師聞言,遂又翻開一頁,面上驚奇之色愈發明顯:“棉花?花生?土豆?這些是……”
了了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岳家船隊倉庫中找到的。”
羅老師知道府衙這邊一直在找一些海外才有的農作物,據說畝産量高又好種植,且一年兩熟甚至一年三熟的都有,如果能成功推廣種植,老百姓便不會再餓肚子。但岳家的船隊帶回來的東西太多,裏頭倒是有些種子,比如橡膠樹咖啡豆之類的,前者據大人說用途很大,後者嘛……反正羅老師喝不慣。
庫房堆積頗多,大家根本分辨不出什麽種子能用什麽種子沒用,還有一些種子因長時間無人問津發黴腐爛,找出來的種子還不知要如何種植——所以農事部門的同僚們一直很頭疼。
“這麽快就找到了?”
羅老師驚訝極了,了了朝她看了眼,羅老師忽然心領神會,哦!她知道了!
前天剛到府衙時,她帶寶兒去拜見大人,随後退下,因為有舊日同伴前來敘舊,再加上于寶珍是個社交悍匪,跟淨心打得火熱,羅老師幹脆讓淨心帶着寶兒玩去,估摸着就是那時候的事兒!
“這孩子可真是……”剎那間,羅老師不知該說些什麽才能表達內心的震撼,“如此氣運,對她而言,算是一件好事麽?若是被心懷不軌之人知曉……”
了了淡淡道:“天命之子,順天而行,有何不可?”
羅老師愣了下,随即從了了的話中聽出了些異樣,她驚訝道:“大人?”
了了道:“你手頭那批學生,讓閃電暫時接手,等于寶珍回來,你便跟她一同留下。”
羅老師很喜歡于寶珍,但這并不代表她會願意讓于寶珍取代了了的位置:“大人,您真的要将這未竟的大事,交給寶兒那個孩子?她還太小了!未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再說了,青衣衛不會服氣她一個小孩子的!”
了了奇怪地看着她:“只是将她視作繼承者,我又不是要不久于人世。”
羅老師松了口氣,但接下來了了的話讓她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沖擊。
“羅氏一族素有風骨,名滿天下,延綿百年,出過無數名士能臣。羅素,你比他們差在何處?”
羅老師一怔。
随即與了了四目相對,大腦一片空白。
她比羅氏一族男兒,差在何處?差在學問不夠,膽識不足,還是胸中不曾懷有天下?
羅氏女亦有美名,或于危難時挺身而出勸谏帝王,或為明志慷慨赴死,她們家出過賢名在外的皇後,出過不畏權貴的诰命夫人,還出過以身殉國的七歲幼女……世人皆知羅氏女品貌雙全,才學不亞于男子,因而求娶者多如過江之鲫。
那她羅素,為什麽不能做名士,不能做能臣?
既然祖父可以,父親和兄長也可以,為什麽她不行?
就這樣偏安一隅,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師,這就夠了嗎?就能滿足了嗎?她的才能與學識,只在一個小鎮開一家學堂,然後記錄當地風土人情,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了了只問了這麽一句,并沒有想過一定要羅素回答。
羅素心亂如麻,像一片平靜的湖面被投入巨石,水花四濺。
夏娃全程沒有說話,她想不明白的事情,仍舊想不明白。
而原本計劃行程為七天的淨心,只用了三天便結束了一個來回,要不是路況太差,連官道都磕磕絆絆到處是土坑,她還能回來的更快!
“大人!大人!”
她像一陣風刮進書房,兩只手沒閑着,一手拎着狀況外的于寶珍,另一手則拎着麻布編的布兜,裏頭不是別的,正是鐵礦結核。
“還真有!鄄州北真的有鐵礦,且不止一座!”
直到現在,淨心都無法形容在于寶珍随手一指,自己也随便一找的地方接連發現三座鐵礦後是種什麽心情,當時她差點沒把于寶珍提起來抖一抖,看這孩子身上是不是有鱗片啊羽毛什麽的,不然正常人哪裏有這種運氣?
“三座!三座啊!”
說到這裏,淨心的手都在顫抖,她把于寶珍丢到椅子上,再打開布兜給了了看裏頭的鐵礦結核。
按理說鄄州北即便有鐵礦,也不算特別奇怪,老羅不是說了,府志裏曾提到疑似鐵礦的東西,但是!鄄州北荒涼貧窮是出了名的,即便有鐵礦,也不該質量如此之好!
比起淨心激動到語無倫次,了了淡定許多,她依舊是面無表情的模樣,只是看了眼于寶珍。
不知為何,于寶珍在她面前就乖得很,坐在椅子裏不亂扭不亂跑,還從随身小荷包裏摸出一塊糖咂咂有聲。
這次出行,淨心從不信神佛到重度迷信,總算是徹底見識到了于寶珍的神奇之處,她靠近了了,壓低嗓音:“大人,咱們不能把這孩子放走,她能為我們所用還好,若是落到旁人手中……”
那副危險至極的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将于寶珍滅口。
了了道:“帶她去見羅素,之後她的事,由羅素負責即可。”
淨心想問為什麽,但又知道了了做的決定不容置喙,“那這鐵礦……”
“你要是閑着無聊,開采之事便交由你來負責。”
一聽這話,淨心二話不說拎起于寶珍就走人,開什麽玩笑,她的差事還不夠多嗎?每天光是算賬就足夠她痛苦的了,再添一份,是想年紀輕輕英年早逝?
待淨心離開,了了才伸手捏起一塊鐵礦結核,夏娃稀奇道:“三座鐵礦,這未免太過奢侈了,若是本來便存在的還好,如果不是……那不知要消耗多少能量。”
像于寶珍身上的特殊母神系統,會比普通母神系統需要更多的能量消耗,反正從夏娃的角度來看極其不劃算,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直接讓普通系統綁定宿主,然後安排宿主長大成人不也一樣麽?
投入特殊形式的母神系統,能量耗損是一方面,主系統怎麽就那麽肯定,被綁定者會正确使用系統,不會走彎路?這根本是不可控的。
而且,恕夏娃眼拙,她不覺得于寶珍有什麽特殊之處,一個毛毛躁躁的小屁孩,到底有哪裏值得母神系統為其投入如此之多的心血?
病毒系統之所以不願意投入特殊子系統,一來是沒有那種能力,二來便是不舍得消耗能量,所以夏娃就更更更不能理解了。
一個人運氣再好,也不可能逆天到于寶珍這個地步,這并不代表于寶珍是天命之子,只能表明在這“氣運”之後,有許多“靈魂”自願為其付出。
沒有血緣關系,沒有利益糾葛,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投入如此之多,母神系統的創造者及被綁定的那些人,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啊?
短時間內,夏娃恐怕是找不到答案了。
經過一天一夜的思抉擇後,羅素決意留在府衙,但她放心不下甲班的幾個學生,大小魚還好,雙胞胎是肯定能跟着她的,寶兒也不用操心,倒是旺旺跟青寧,不知是否有辦法将這兩個孩子也帶過來。
乙班跟丙班的學生換老師反倒沒什麽問題。
淨心在得知羅素的擔憂後,說道:“那個叫旺旺的孩子,我看你不用太擔心。”
在羅老師不解的眼神中,淨心好心解釋道:“我記得這孩子是獨生子,父親便是入贅的,家裏做主的是母親,既然旺旺将繼承家業,那她家中對她勢必抱有期望,若知道她能随你來府城學習,恐怕高興還來不及。”
說的不好聽一點,一個縣城中的商人,拿什麽跟官府鬥?哪怕不是為了旺旺,只為跟官府搞好關系,孩子家裏人也不會拒絕。
“反倒是另一個叫青寧的孩子,怕得多費點心了。”
像這種出身官宦人家,父親又名聲在外的,比商戶人家規矩多,也更死板。
“不過呢,你也不必擔心。”
說着話,淨心一把勾住羅素的脖子,一副姐倆好的模樣:“一個小小縣丞,實在不行,讓大人幫忙即可。”
羅素沒好氣地把她胳膊從自己脖子上拿下來:“你說的倒輕巧。青寧這孩子心思重,想得也多,我看她對家中情意頗深,若真的拿大人壓其父,迫使她随我來府衙,她怕是不會開心的。”
作為曾與青寧情況相似的人,羅老師很能理解那種感覺。
自由總是伴随着痛苦與矛盾,挺過來便能迎接新生,退縮……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于寶珍是最好搞定的,她本來就是戀家的小孩,對她來說,府衙比于家村好玩多了,這裏的姐姐們都有時間跟她玩,沒有人會用異樣的目光看她,更不會有人悄悄去找大人或老師,說一些諸如“別人家都疼男娃你家怎麽疼女娃”、“女娃總是要嫁人的不能慣着”、“你家寶珍這麽大了連火都不會燒以後怎麽找婆家”……之類聽了便讓人火大的話。
簡而言之,府衙裏充滿了她的同類,她在這裏生活的如魚得水。
回家還有偶爾陰陽怪氣的大堂嫂呢,以及隔壁那個時不時便湊過來生了滿肚子壞水的于毛蛋。
羅老師出身名家,十分擅長處理人際關系。于老摳得知孫女被看重,将有機會去府城讀書,心裏又是驕傲又是不舍,但他其實清楚,不放寶兒去,寶兒運氣再好,這一生也看得到頭,村子裏能有什麽出路呢?
隔壁村的老童生都得花雙倍束脩才願意教他家寶兒。
羅老師在于家人這裏沒有受到什麽阻礙,而且孩子跟她走了又不是一去不回,每個月都會有三天假期,到時候會有馬車接送,家裏人不必太擔心。
大小魚不用說,她倆本來便是被青衣衛救的小孩,在哪裏生活都一樣。
旺旺家中進展也很順利,其母更是親自将女兒送到羅老師身邊,并向其叩首感謝,羅老師将她扶起來,見這位女子眼神清明神情堅毅,又能以女兒身在如此不利的環境中守住并發揚家業,當時她的人才雷達便響了。
淨心不天天叫嚷着不想管賬,想轉去刑訊麽?大人又計劃開荒辦廠,手頭能用的人才當真不多。
她們這些人裏頭,真正讀書識字的很少,即便大人将她們安排到崗位上也無法勝任,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大人不得不繼續用馬知州的人。
“申掌櫃。”
旺旺家中姓申,申家是本縣出名的糧商,因此人人都稱其為申掌櫃。
“若申掌櫃有時間,不如随我同去府城,見一見我家大人?”
旁邊的旺旺一聽母親能與自己同去,當下高興地一蹦三尺高:“娘!娘!一起去!一起去!”
申掌櫃也不是蠢人,若能被引見給貴人,自然再好不過,誰會嫌自己賺的錢少呢?
“那就多謝羅老師了。”
這邊愉快達成共識,到了青寧家中,羅老師卻碰了個軟釘子。
稀奇的是,青寧那當縣丞的爹并沒有反對女兒跟随羅素去府城讀書,因他自個兒便當了十年縣城,始終無法往上升,如今知道女兒的老師在府城頗有人脈,他還想走一走這關系呢,自然不會反對。
反對的是青寧的母親。
縣丞夫人當初将女兒送去女學,為的是讓女兒學好規矩,知書達禮,這樣日後嫁入高門才不被人瞧不起。她心心念念為女兒考慮,為此不惜與少年時期龃龉頗深的表姐重新打好關系,只因表姐夫家在京城,其夫亦是京官,若能走表姐的路子,她還用操心女兒的後半生麽?
千萬別像她,嫁了個沒出息的丈夫,只名聲好聽有什麽用,當了十年縣城,這破地方的一磚一瓦她都看膩了!
青寧在向母親說明老師想帶自己去府城時,被嚴厲的母親逼問出了自己偷偷調入甲班一事,縣丞夫人勃然大怒,在她看來,羅素絕不是一位好夫子!她的女兒要調班,身為夫子卻隐瞞不談,安的是個什麽心?
如今又要将女兒帶去府城,簡直不知所謂!
所以當羅老師親自上門時,縣丞夫人甚至不讓青寧出來見客,她毫不客氣地對羅老師說:“我兒年紀尚幼,我與老爺只盼望她此生平平安安,那滔天的富貴,我們不曾想過,羅老師還是請回吧。”
羅老師早想過會有阻力,她也不忍見青寧如此蹉跎一生,因此哪怕縣丞夫人态度不好,她依舊含笑以對:“夫人此言差矣,青寧雖年幼,卻聰明伶俐,又生了一顆玲珑心,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府城女學能有這樣的學生,是我們的榮幸。”
縣丞夫人冷笑道:“我只怕好好的女兒去了,回來的不知道是什麽樣子!萬一有那等陽奉陰違、不知懷揣什麽心的夫子,将我女兒帶壞,這責任又誰來負?”
羅老師一聽,知道這是青寧調班的事兒沒瞞住,她語重心長道:“夫人,此乃我的過錯,青寧聰穎過人,我實在不忍見她這樣有靈氣的孩子蹉跎時光……”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縣丞夫人怒道,“羅老師,我敬你是青寧的夫子,才對你多加禮遇,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你自己不嫁人,難道還要唆使青寧學你這般離經叛道?!”
簡直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