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第八朵雪花(十二)
是人就有靈魂, 卻不一定擁有本性,生而便有本性的紅頭發小公主看着那群空是活人卻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女人,怎麽可能不産生迷惘呢?她甚至會懷疑有問題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否則為什麽母後喜歡華貴的首飾而她不喜歡?為什麽姐姐喜歡英俊的美男子而她不喜歡?為什麽她們總是聚集在一起讨論禮服首飾與生日會要多大的排場, 為什麽她們會因為有人比自己戒指上的鑽石多了一顆而生氣, 為什麽父皇的寵愛能讓母後與另外三位妃子反目成仇?
她們争的搶的,都不是小公主喜歡的, 她天生便覺得她們争搶的沒有價值,穿上漂亮的禮服有什麽用,還不是不能拒絕婚姻?王冠上的寶石比別人大有什麽用, 還不是只是裝飾?衣食無憂萬千寵愛又有什麽用, 還不是不能生氣發脾氣要做乖乖女?
母後為太子哥哥籌謀皇位,卻只為她挑選驸馬,太子哥哥大權在握卻不分她一點, 父皇更是亞蘭星的主宰,為什麽他們不給她最珍貴的東西呢?
紅頭發小公主從小就陷入深深的迷惘中,父皇發怒時, 無論母後還是太子哥哥,都會畏懼地瑟瑟發抖, 他們已經有了無上榮光,但這些榮光,父皇卻能全部拿走。
小公主很清楚地認識到, 母後在隐瞞自己寵幸侍衛的事實, 太子哥哥在不着痕跡又絞盡腦汁地奉承着父皇, 哪怕只要不出意外, 将來太子哥哥必定成為下一任皇帝,可他依舊不敢反抗父皇, 為什麽呢?
因為母親與哥哥現在所擁有的,父皇可以輕而易舉地收回去。
都是威嚴,都是權力,也分高低。
只有站在頂峰的人才可以不受限制,亞蘭星最尊貴的永遠是皇帝,而他尊貴的底氣是他手中的權力,這是比禮服首飾名聲驸馬更美好、更值得争搶的東西。
紅頭發小公主不懂母後為什麽看不出來,不懂姐姐們為什麽看不出來,如果連出身皇室的小公主都能看出來,那些仆從、平民,她們不應該更早看出來,并且意識到,從而争搶嗎?
一條裙子一枚戒指一個男人都能争搶的頭破血流,權力能帶來多少裙子多少戒指多少男人?當然,小公主認為,如果能夠成為皇帝,恐怕也不會再珍視裙子戒指跟男人了,就像父皇。
父皇可不迷戀漂亮的禮服,他也不會沉迷于打扮自己,因為他知道他無需自我取悅,有的是人願意為他奉獻美麗。
他有權力對美麗指指點點,而不是自身成為美麗的附庸。
有時候小公主還會有種很古怪又很可怕的想法,那就是自己所感受到的這些,也許并不是“怪現狀”,而是被人欣然所見的,整天打扮梳妝争風吃醋,自然便會失去讀書争權的精力,越是追捧女人的美麗,就越能削弱她們的權力。
小公主感到恐慌,她覺得自己像是皇宮裏的怪物,她無法對母父産生任何愛意,對姐兄也沒有任何孺慕——她是如此的不合群。
所以在看見了了時,她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她感覺自己看到了另一個怪物,一個已經長大,不會被控制不會被規訓的怪物,真奇怪,為什麽她會向往變成這樣一個怪物呢?
怪物沒有穿華麗的裙子,身上也沒有任何累贅的首飾,她不會向皇帝下跪,不會讨好貴族,她一點都不柔美纖細,小公主甚至聽見姐姐們在悄悄議論,說那個女人成為戰士後,就一點不像女人,像怪物。
不是這樣的。
小公主在心裏說,其實她才是女人,你們才是怪物,只不過你們人數多,所以你們自稱女人,實際上女人應該是那個樣子的。
月色下小公主的綠眼睛像寶石一般閃閃發光,洋溢着說不出的激動。
“我叫克羅帝爾,母後告訴我,我的名字在宇宙通用語言中,不是鮮花不是彩月,而是女英雄的意思。”
小公主的聲音微微有點顫抖,但還是堅定地說:“可是英雄為什麽要在前面加一個女字呢?我要把這個名字的意義,從女英雄改成英雌,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了了望着她,神色依舊冷淡,納利亞卻能感受到一種特殊的東西,形容不出來,但姑且可以稱之為友善。
“沒有必要尋求我的認同。”
了了對小公主說,“只有做了才知道能不能。”
小公主不需要人生導師,也不需要一個人來教她怎麽做,她只需要知道,宇宙中像她一樣的“怪物”還有很多,其實不知道也無所謂,因為只要有一個怪物出現,就會有千千萬萬個怪物誕生。
等怪物多了,怪物就是正常人。
小公主眨巴着綠眼睛,了了在經過她身邊時,破天荒将手壓在了她毛茸茸的腦袋上,這種動作她鮮少做,所以并不溫柔,反倒把小公主的腦袋往下壓了壓,稍觸即離。
納利亞眼睛瞪得溜圓,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而小公主舉起雙手捂住腦袋,感覺到被那只手觸碰過的部位,像是有一股淡淡地,卻又無法忽視的寒意,進入到自己的四肢百骸,從前的種種顧慮與不解,都像是一層遮住眼珠的薄膜,被利刃刺破。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了,也知道應該去怎樣做了。
舞會依舊熱鬧歡快,有沒有了了一個樣,也許沒她更好些,賈爾斯像一朵油滑的交際花,端着香槟飛來飛去,黛爾也在努力嘗試融入上流社會的貴婦人群,他們的兒子正在向一位貴族小姐獻殷勤,只有珍妮通紅着眼睛拽着裙子,像一只柔弱的小兔子被人欺壓到角落裏。
她知道今日的舞會自家身份最低,來場賓客非富即貴,一旦惹事,會為家裏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很乖巧。
是黛爾與賈爾斯引以為傲的模範女兒,沒有壞心腸,害怕姐姐卻也不讨厭姐姐,只是希望姐姐能夠嫁入皇室,這樣自己也能嫁得好一點,她性格柔順,有點膽小。
納利亞皺眉,她常年戰鬥在一線,甚少與妹弟相處,這并不代表她能眼睜睜看着妹妹被人欺負而不管不顧。
就在她準備請求了了上前時,一聲清脆還帶點童聲的哎喲響起,紅頭發小公主狼狽地摔倒在地,哭唧唧的樣子令人憐惜,她從地上爬起來後狠狠地給了對方一腳:“誰讓你躲在簾子後頭的!”
随後她瞪了珍妮一眼,“你不知道好好帶路嗎?前面有一雙腳也看不到?”
小公主是皇帝最疼愛的女兒,活潑開朗并不驕縱,能讓她如此生氣的人必定極其失禮。
珍妮慌慌張張不知該說什麽,此時她滿頭霧水,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為公主帶路,可有一點她很清楚,既然是為公主帶路,那自然不會跟陌生男人有什麽接觸。
她并不喜歡這個男人,可父親把她領過來做了介紹後便離開了,她想走又不敢走,怕鬧出太大動靜。
了了只看了這邊一眼,沒有過多關注,她懶得在這種地方多待,走出宮殿沒多遠,身後傳來腳步聲,珍妮拎着裙擺狼狽地追了上來,因為平日裏不怎麽鍛煉,跑了沒幾步便喘得厲害。
淚光點點嬌喘微微,看着就很好掌控。
“姐……姐姐,我,你是要回家嗎?能帶上我嗎?”
了了沒理她,珍妮站在原地局促數秒,終究是追了上來,她寧可跟着冷冰冰的姐姐,也不想再聽父親的教導,去跟貴公子打交道。
一路上她都偷偷拿眼睛瞄了了,到家後,光是卸妝洗頭換衣服,珍妮就花了兩個小時,她身心俱疲,剛想好好睡一覺,父親便回到了家,把她叫到書房一陣批評,責怪她不打一聲招呼就直接離開,幸好艾倫家的公子并不生氣,願意明天來接她出去喝下午茶。
他美滋滋地告訴小女兒:“今天艾倫少爺被十一公主訓斥,艾倫家族家大業大,如果你能嫁進去,那麽咱們家以後就能更上一層樓。”
可惜這個女兒長得不算頂級漂亮,否則拼一拼皇妃也是可能的。
他對着小女兒挑挑揀揀,最後嘆了口氣,說了兩句軟話:“爸爸知道你最乖,咱們家以後還是要靠你的。”
珍妮揪着手指頭,賈爾斯見狀,說道:“一個淑女怎麽可以做出如此不莊重的動作?家裏花了大價錢送你去讀新娘學校,你在那裏學到的禮儀就是這樣子的嗎?”
珍妮把手放了下去,嗫嚅着說:“我不……我不喜歡艾倫少爺,他總是對我動手動腳。”
“那是因為喜歡你才這樣,男人在面對喜歡的女人時,總是無法自控的。”
父親說得理所當然,珍妮想要反駁卻又不知如何說起,這時突然傳來一個陌生女人的嘲諷聲音:“只有畜生才會控制不住發情。”
父女兩人齊齊向門口看去,那裏站着個黑頭發黑眼睛的女人,乍一看長相跟珍妮竟頗為相似,只不過她說話不大好聽,瞬間惹怒了賈爾斯:“你是什麽人,怎麽進來的!我要控告你私闖民宅!”
納利亞跟沒骨頭一樣倚在門框上,心裏感慨着到底還是真正的身體舒服,她沖珍妮招手:“到我這兒來。”
珍妮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賈爾斯被當面挑戰權威,怒氣沖沖想動手,卻在看見納利亞的體魄時一秒僵住。
剛才只顧着生氣沒注意,現在看了才發現,這女人身高足有兩米,看着居然比長女還要強壯一些,估計一拳就能轟了他們家。
賈爾斯善于鑽研,察言觀色的本事也是一流,他警惕地問:“你是誰?”
納利亞原本感覺自己的人生給了了挺好的,反正她注定死在戰甲墜毀事故中,現在她不确定自己的人生到底好不好了,因為她覺得,現在這個跟賈爾斯沒有關系的自己,好像更幸福一點。
不是父女,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其實你可以自己嫁給艾倫少爺,艾倫家族新上任的大家長迪爾艾倫有個不為人知的癖好,他戀老。”
說完,納利亞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賈爾斯,超科學時代,人類壽命長久,基因優秀,所以沒有醜人,賈爾斯即便人至中年也依舊英俊,“我感覺你挺符合的,迪爾艾倫的最愛是他那位已過世的繼父,跟你一個風格,你去勾搭迪爾艾倫,不比讓珍妮嫁給任何一個艾倫少爺來得強?”
珍妮:!!!
賈爾斯怒發沖冠:“住口!誰允許你在這裏胡言亂語!”
納利亞誠懇道:“我沒有胡言亂語,真的,要不你試試,迪爾艾倫看着像正經人,實際并不然,如果不是為了家族,他應該不會結婚。”
雖然同性婚姻已經合法,可這意味着男人結婚便無法繁衍後代,所以有那麽一部分人,即便喜歡同性也依舊會結婚,比如太子殿下,比如有未婚妻的上将大人,還有這位有權有勢的迪爾艾倫先生。
以上來自博士的秘聞分享,她的瓜不僅保甜,還保真。
“迪爾艾倫是爸爸的乖兒子,他喜歡做下面那個,賈爾斯先生,我真誠地建議你試一試。”
納利亞誠心誠意,賈爾斯怒不可遏,他氣得全身發抖,恨不得将這個不請自來的侵入者一槍爆頭,然而這時了了出現在書房門口,顯然這陣吵鬧打擾到了她。
看見氣場驚人的長女,賈爾斯身上的尖刺瞬間消失,讷讷不敢言語。
納利亞舉手發誓:“我只是幫忙解決問題,沒有別的意思。”
她做媒呢,感覺挺好的,怪不得是人都愛牽紅線。
珍妮暈頭轉向地被納利亞拎出書房,雖然爸爸氣個半死,可珍妮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高興,她感覺自己這樣挺糟糕的,看見爸爸生氣不僅不擔心還竊喜,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女兒。
了了為納利亞準備了一具身體,冰雪之軀比她原本的身體更強,她喜歡的不得了,所以第一時間出來找茬兒,因為她還算了解賈爾斯這位父親,看着是名紳士,本質卻是個控制狂,除卻控制不住的長女,妻子女兒都被他管得死死的。
黛爾沒救了,她一門心思撲在丈夫跟兒子身上,珍妮還不算病入膏肓。
在納利亞訓妹時,重明正在接收博士傳來的資料,到現在她們也沒弄明白納利亞心核損壞的真實原因,她的專屬醫師菲特并未離開宇宙聯盟,今天舞會上也只見到了皇室,太子及太子妃更是露了個面便沒有再出現。
重明找到了了:“博士發現了一個上鎖檔案。”
這是理所當然的,皇室每年都會進行身體檢查,檢查結果保密不公開,資料存檔于皇宮智腦的主腦中,但再隐秘的資料也防不住博士,她連宇宙聯盟的頂級智腦都敢入侵,何況亞蘭星皇宮?
按說最珍貴的應該是皇帝的,可這個上鎖檔案足足加了九十九層防火牆,其嚴密程度不亞于新生代計劃的實驗報告,而這份檔案的主人,是太子妃。
這就很奇怪了。
回到房間的納利亞聽見重明壓抑後也難掩激動的聲音:“我們發現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試問誰會不想知道秘密呢?再普通的事,一旦成為秘密,也就變得不普通了。
重明意識到自己有點興奮,遂握拳抵唇輕咳一聲,頗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像這種隐私數據,對我來說很有用處,知道的越多,我的思維越廣闊。”
納利亞用“你看我信不信”的眼神瞄她,重明自打被修好,除了更體貼更聰明外,與普通的生活機器人差距其實不大,惟獨在跟博士進行“友好交流”時,納利亞才能感受到她是擁有靈魂的機器人,因為她很明顯地表現出了某種偏好,事實上機器人不會挑選數據,更不會對數據有喜惡之分。
挺好的,越來越像人了。
博士已經成功破解密碼并将檔案複制了一份,這份屬于太子妃的檔案,讓在場幾人都有點看不明白。
“我記得有傳言說,太子妃并不是清清白白的平民出身,而是太子殿下從低等星系撿回來的?”
納利亞瞥了眼“聽說”的重明,接話:“可不是,但那只是傳言,亞蘭皇室對外的說法是,太子妃是母父雙亡的孤女,她确實是個平民。”
太子妃嫁入皇室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她與太子孕育了兩個孩子,那天舞會上納利亞見過,很漂亮很優秀的一雙孩子,此外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之所以說太子妃的檔案讓了了重明納利亞甚至博士都看不明白,并不是這份檔案有多麽深奧或者驚人,而是因為它太普通了。
普通到就是一份體檢檔案,既沒有驚人的數值,也沒有什麽遺傳病。
可當它被皇室層層保護并且私藏時,普通就成了不普通。
不普通到令人驚奇。
“算了,這個先不管了,我能不能先問問,這位到底是誰?”
博士的好奇心被突然出現的納利亞勾起,完全沒聽說過的人,一出現不僅能上船,還能加入她們的秘密小會,請問為什麽?
了了站起身:“我去吃點東西。”
重明:“主人我陪你。”
兩人揮揮衣袖不帶一片雲彩的走了,剩下納利亞面對滿臉寫着快告訴我我想知道我有好多話要問你你想好要怎麽搪塞我了嗎的博士。
這家夥的大腦在搞研究和捕捉八卦時運轉的最為快速,納利亞又不能說實話,她恨恨地想着,什麽吃東西,你平時吃了麽!還有重明,你是生活機器人又不是保姆機器人,這麽喜歡陪,去舞會的時候你怎麽不一起去?
分明都是借口!
納利亞被博士拷問的生不如死之時,重明跟了了坐在家裏頂樓的透明花房中,珍妮精心烘焙了美味的小點心,與紅茶一起送了過來,見納利亞不在,眼中透出失望來。
不知道納利亞跟她說了些什麽,總之短短幾個小時,珍妮看起來跟從前就有點不一樣了。
重明邀請她坐下來一起喝茶,她怯生生地看着了了,重明笑道:“沒事的,請加入我們吧,主人只是看起來比較冷淡。”
珍妮:真的嗎?
三個人坐在一起,她總感覺自己跟她們不是同類,她們的穿着很簡單,但坐姿格外舒适,珍妮想,她們應該可以毫無顧忌的吃東西,就算偶爾吃多一點也不需要因為穿了貼身裙子而用力把小腹向裏吸,她們好高,她們很……很……
珍妮腦子裏亂哄哄的,想了半天,只想到一個詞:自然。
對,就是自然。
她們很舒展,很自然,好像她們原本就是這個樣子的。
哪怕是在家裏也要梳妝整齊打扮的像是淑女的珍妮,只有在卸妝躺上床後才敢短暫地吐出一口氣,她知道自己應當知足,容貌美麗,家裏有錢,還是優等生,未來必然能嫁進一個好家族。
可她總是緊繃着,無時無刻不緊繃着,繃的她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拉扯到了極限,無時無刻不在尖叫發瘋。
了了随意地倚在椅子中,翹着二郎腿,像這種動作,珍妮這輩子都沒做過,長時間翹腿對身體不好,但她不翹的原因則是會導致腿型難看。
因為沒有出門,珍妮穿了鵝黃色的長裙,并不華麗,甚至于這條裙子堪稱舒适,即便如此她還是緊繃着,只有蠢蠢欲動的腳昭示着不為人知的渴望。
她其實不是一個很有自信心的女孩,因為她雖然漂亮,卻不是頂級漂亮,家裏有錢,卻不是頂級有錢,爸爸在她身上花的所有心血,都是為了讓她成為合格的新娘。
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東西拿得出手,也許烘焙?這是珍妮為數不多的興趣之一,可甜品吃多了容易長胖,媽媽不喜歡,上流社會的貴族小姐們也不喜歡,大家更習慣口味各異的高級營養液,誰要是沉溺于這種口腹之欲,是要被笑話的。
可是……姐姐她怎麽一直在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