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江南
紅日西沉, 夜色漸次彌漫開來,只餘一抹微弱的霞光從窗柩中透進殿內,落入蕭既笙眼中, 将他一雙異瞳照得分外清晰。
大夢初醒,上一刻眼前還是雲陽滿山的芭蕉杜鵑, 睜眼卻只見高聳入雲的紅牆, 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五年間, 如此摸樣的皇帝,宋淳一已然不知見過多少次。
平日裏,在為數不多能見他的臣工面前, 他仍舊是那個運籌帷幄的帝王,可一到沒人時候, 他便如同個孩子一般,開始發瘋。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恢複了記憶的緣故, 他不再遵守身為‘蕭既笙’這個皇帝應當遵守的皇家禮儀, 變得随性懶散。
他變得不喜同臣工打交道, 已經快五年未曾上過朝,除了幾個要緊的朝臣,天下百官早不知皇帝是何摸樣。
他說,關青溪只是個小小的死士,從來不想當什麽皇帝。
在手握天下權勢的皇帝蕭既笙與蝼蟻一般的死士關青溪之間,他似乎選擇了後者。
宋淳一記得在他說出這句話的當日,自己便跑到父親墳前站了許久。
他有些懷疑, 自己與父親對蕭家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否值得。
待回皇城後, 他連夜将那小巫醫帶到乾清宮。
他讓小巫師重新做一遍他師父曾經做過的事。
宋淳一以為蕭既笙會殺了他。
可他沒有。
那是三年前的一個冬日,夜色之中, 已經許久不着龍袍的蕭既笙赤足立在空曠的寝殿之中,頭發披散,身上披着的是一件大紅色,已經稍顯破舊的道袍。
從前,他不着這樣鮮亮的顏色。
冷風和着雪花‘呼啦啦’吹進寝殿,蕭既笙發絲與道袍不住翻飛,全然沒有一位帝王該有的端肅之态,手持那根早裂得不成樣子的短蕭吹奏着。
蕭聲嘶啞難聽,襯得寝殿比外頭的冰天雪地還要冷上千百倍。
小巫醫跪在地上,将腦袋死死埋在衣袖下。
蕭既笙看他一眼,輕嘆口氣,竟親自将他攙扶起來詢問,“你可能把我屬于關青溪的記憶去掉?”
他聲音輕快,似乎帶着某種渴望。
宋淳一卻知道,那不是因為他變了性情,忽然想重新做回蕭既笙這個皇帝,而是因為他太痛苦了。
做關青溪,讓他太痛苦了。
若他只是蕭既笙,他可以為自己曾經傷害,甚至殺掉關娘子找借口,可是身為關青溪,他不可以。
關青溪忍受不了關娘子受一絲一毫的傷害,更難以承受那些傷害都是來源于他自己這一事實。
白天的時候,宋淳一陪他去打獵,恰好走到當初大雪救周芸書的那條路,并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上,發現樹幹上頭刻着的一行字。
那行字歪歪扭扭,卻被刻得極深,四周還殘留着些許發褐的血跡,即便多年過去,字跡依舊清晰如新,能看出當初刻字者是怎樣的拼盡全力、孤注一擲。
上頭寫着——
青溪,我讨厭你。
那棵樹,離陛下去救周芸書的那條路,只不過三丈之遠。
可他卻全然未曾發現。
陛下救了周芸書,獨留奄奄一息的關娘子在冰天雪地裏,不知何時便可能成了野獸的肚中餐。
宋淳一能夠想到,當初關娘子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求助于陛下的,可她深受重傷,又口不能言,只能一點點望着他消失在視線裏,轉頭去救另一個深受他‘喜愛’的女人。
而這一切,陛下到了那時方才知曉。
彼時,宋淳一瞧見蕭既笙站在那棵樹前,一動不動,身子越來越僵硬,任憑漫天雪花落在他身上,将他凍成一個雪人。
回皇城後,陛下身子燒得滾燙,可他卻不當回事,赤着腳,叫禦膳房搬來好幾壇烈酒。
他坐在地上,一邊提着酒壇往嘴裏灌,一邊聽那些術士做法念經。
這些從民間來的術士們圍着他跳舞,唱經聲在皇城上空飄蕩,久久不散。
宋淳一跪下,以頭扣地:“陛下,關娘子已經死了,就埋在城外西郊,您上個月還去她的墳前看過。”
蕭既笙喝酒的動作頓了一下。
宋淳一擡頭直視他:“您叫術士做再多的法事,念再多的經,她也活不過來。”
話音未落,‘咣當’一聲,蕭既笙手中的酒壇已經在他腳下 ,四分五裂。
宋淳一卻直起身,又重新拜下去:“望陛下早日振作,不負先帝所托,不負祖宗基業。”
他的陛下沒有再理會他,而是從寝殿內拿出龍袍開始焚燒。
術士們也被這一幕吓住,齊齊停住,躲到一旁去。
宋淳一也愣住,望着火光裏,一點點消失的龍袍久久不能回神。
蕭既笙輕聲道:“關青溪只是個小小的死士,從來不想當什麽皇帝,不知道什麽先帝,也沒有什麽祖宗。”
他對做這個皇帝深惡痛絕,已經什麽都不顧了。
他想變回那個不起眼的,只是關娘子身邊小小死士的關青溪。
然而事實上,做關青溪只會讓他更痛苦。
他抹不掉身上屬于蕭既笙的痕跡,屬于這個人的記憶會一遍遍提醒身為關青溪的他,他曾經怎樣的傷害過他的魚姑娘。
所以,他又想消除掉關青溪的存在,完完全全做回蕭既笙,這樣,他便不會痛苦,在面對關娘子不在世上這個事實時,不再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兩股力量拉扯着他,将他撕成兩半。
在聽到他想再次洗刷掉身為‘關青溪’的記憶時,小巫師戰戰兢兢,點頭為他用針。
蕭既笙睡了個好夢。
待他再次醒來,身上的燒已經退了,只有脖頸手臂上還殘留着吃酒留下的些許紅疹痕跡。
他已經清醒過來,裹着被褥,眼睛一直盯着身上的紅疹,不知在想什麽。
宋淳一從前被派往雲陽調查關娘子時,曾經從随明城的百姓們說起過她與關青溪的往事。
那年徐家二公子為難兩人,是彼時身為關青溪的陛下為她擋酒,兩人這才相依為命,活了下來。
陛下或許,又想起了她。
小巫醫并沒有為他消除記憶。
蕭既笙擡頭看向宋淳一與小巫醫,小巫師‘噗通’一聲跪下:“陛下恕罪!”
蕭既笙沒有怪罪他們。
或許是因為他知道小巫師并沒有他師父那樣的本事為他消除記憶,又或者是他想通了,不再想要折騰。
畢竟,無論他是關青溪還是蕭既笙,都改變不了關娘子已然不在的事實。
他開始配合小巫醫和禦醫,靜養治療身子,雖即便如此,也改變不了他時常做噩夢的習慣,但也比從前夜夜不能閉眼要好上許多。
也不知是否是霞光太烈,蕭既笙猛地眨了下眼簾,擡手擋住光亮。
宋淳一再次将安神茶遞上去:“陛下這回夢見關娘子什麽?”
蕭既笙接過安神茶,卻沒喝,“夢見她又一回死在我手上。”
他頓了下,才道:“這次,是在我們從前一同玩耍的秀山上動的手,周圍全是杜鵑花,你不知道,她最喜歡這個,我每回出門,都要給她帶一束杜鵑回去。”
“記得有一回,我忘記給她帶花,她一氣之下把我腰間的那些飛镖全都扯下來,扔臭水溝裏去了,我哄了她好幾天,答應給她打秋千,她才罷休。”
他語氣平靜,卻聽得宋淳一眼角一熱。
“不想關娘子這樣調皮。”
蕭既笙搖頭:“她一點不調皮,是我讓她不高興。”
宋淳一默然。
蕭既笙經常做噩夢,而且每回的夢境都不一樣,但最後的結局無一不是以殺關娘子告終。
宋淳一曾問過小巫師緣由,小巫師只說:“陛下這是在懲罰自己。”
一遍又一遍經歷親手殺死愛人的痛苦,如何不算懲罰?
“過段時間便是關娘子的忌日,陛下可要提前準備?”這幾年,每逢關娘子的忌日,陛下都要大肆操辦,今年應當也不例外。
宋淳一剛想接過蕭既笙手中的茶碗,便見他手一歪,茶碗便掉了下去。
半晌,他才見他回過神來,輕輕‘嗯’了一聲。
宋淳一松口氣。
相比前幾年,陛下的情況已然好了許多,雖聽聞關娘子的消息時仍不能平靜,但相比從前動不動發瘋,不是想毀了自己如今這張臉,就是想鑽進關娘子棺中陪她的情形已然好上許多。
小巫醫到底是有些本事。
入了夜,天空中開始掠過幾道閃電,随即,春雷緊随其後。
小火者們點了清心的檀香,原本已然服侍蕭既笙入睡,正要悄聲退出去,卻見他不知何時已然從榻上坐起,待一道閃電從窗戶透進來,将他一張臉照亮後,他竟是連鞋都沒穿,赤腳出了殿門。
小火者們喊着陛下,想要将他拉回去,然而他們剛走兩步,其中一個小火者便在雨中連連跺腳:
“陛下呢?”
香桃打開宮門的那一刻,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她擒着油紙傘,在‘噼裏啪啦’的雨聲中驚呼:“陛下?”
若非她時常見到眼前這個男人,有心裏準備,否則非吓昏過去不可。
大夏的皇帝,那樣注重規矩儀表,曾經宮人衣領落了根發絲都要重整宮規的一個人,此時竟赤着腳,只着一件月白寝衣,頭發披散着,整個人已經被淋成一只落湯雞,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她剛要出聲,便見那人已經快步從她身邊過去,速度之快,險些将她撞飛。
她看到他進了寝殿,只能跟着過去。
“陛下,您找什麽?”
蕭既笙遍尋不到人,心裏有些着急,“魚姑娘呢,她怕打雷,定是躲起來了,你可知她躲到哪裏去了?”
香桃倒吸一口冷氣,知道陛下這是又犯病了,只能輕聲道:
“娘子膽小,既然已經躲起來便不會出來,說不定已經睡了,陛下還是回去,等明日再來,定能見到娘子。”
蕭既笙不信,緊緊握住手中的破蕭說,“我要吹簫給她聽,她不聽我的蕭聲,根本睡不着,魚姑娘……”
他一邊喊一邊轉頭出去,又跑到宮中特意叫人仿造的兩人在雲陽時一起住的道觀之中,來回找尋許久,仍舊未曾發現紅魚的蹤跡。
香桃打着傘撐在他頭頂:“陛下,娘子不在這裏,您還是回去吧。”
又是一道雷聲響起,‘轟隆’響徹耳畔。
瞧了她一眼,蕭既笙仿似方回過神來。
是了,魚姑娘已經死了。
是他親手殺死的。
雨水‘嘩啦啦’落下,似是要将世間一切沖刷殆盡。
蕭既笙站在那裏良久,久到香桃手臂酸疼,手中的傘都要落下,才道: “魚姑娘的花,你收了嗎?”
香桃連忙告罪,“奴婢還沒來得及……”
話音未落,蕭既笙已經離去,等香桃趕過去,蕭既笙已經将那兩株杜鵑花連花帶盆移到走廊下。
他放下走廊兩側的簾子,細心擦去葉子上的泥土,那認真的摸樣,好似它們并非世上兩株普通的花,而是最難尋的珠寶。
香桃想起關娘子剛去世那年,她大早上起床在院中瞧見蕭既笙的場景。
他面容分外憔悴,頭發也沒好好梳,雙眼死一般沉寂,好似下一刻便要倒下。
後來她才知道,他已經在那兩株杜鵑花前站了一夜。
他當時問她:“這是她種的?”
這個‘她’自然是指關娘子,雖娘子不說,但香桃大抵能猜到,這花多半與陛下有些關系。
當時她正因關娘子的死對他心中有怨氣,便道:
“正是,娘子平日裏對這些花很是愛護,好容易才養活幾株,不過如今娘子不在了,這花也沒留的必要,奴婢這就照娘子的吩咐拔了。”
聽聞她這話,皇帝的身子不知為何忽地一僵,好半晌才問:
“她讓你全拔了?”
“是,全拔了,一株不剩。”
香桃說不清當時蕭既笙臉上是什麽神情,她看不懂,只覺得莫名的悲傷。
為他,為娘子,為這幾株杜鵑花,感到悲傷。
她不知蕭既笙怎麽忽然變了性情,對關娘子的死這樣傷心,但她大抵知道,若是關娘子活着,瞧見陛下這樣喜歡她的花,多半是高興的。
可惜,她永遠看不到了。
因為蕭既笙的命令,這些花終究還是留了下來,并且時時得到他的看顧,甚至于,他對那兩株杜鵑花的在意要比關娘子在世時還要高上許多。
其實,除了關娘子離世的那年,這花已經許久未曾開過了,光禿禿的,也沒什麽可看的。
可陛下仍舊如珠如寶的照料着。
“陛下,宋公公來了。”香桃提醒蕭既笙。
蕭既笙沒吭聲,還是靜靜為杜鵑花擦着泥水。
宋淳一給他披上披風,又将一雙靴子放在他跟前。
“陛下。”他輕聲道:“關娘子是召宣王之女,她的所思所想,您應該最清楚。”
蕭既笙垂頭看他。
宋淳一跪下:“還望陛下保重龍體。”
蕭既笙擦完葉子上的最後一點泥水,目光投向不知名的遠方。
雷聲‘轟隆隆’,不見有停歇的意思。
他看見那個拉着父母棺材的小姑娘在冰天雪地裏行走,她的身體已經快要支撐不住,卻倔強的不肯停下。
她呼着冷氣,白煙從她嘴裏不斷冒出來:
“青溪,很快了,等咱們到了朝廷的營帳……就把東西給他們……”
“青溪,你不知道這東西有多要緊……有了它,朝廷便能打敗徐家父子……沒了後顧之憂,朝廷才有望收複北邊的失地……要是有那一天……我爹娘在天上該多高興……”
蕭既笙閉上雙眼。
收複北地。
她的心願,他一直知道。
在他死前,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便只有這件事了。
雷聲漸漸小了,雨似乎停了些,羊角宮燈在雨中忽明忽滅。
蕭既笙睜開雙眼,将兩只腳一前一後伸進靴子。
宋淳一猛地擡頭。
蕭既笙攏了攏披風,問:“江南有消息了嗎?”
要收複北地,國庫需得有足夠的錢糧,而要做到這一點,江南是重中之重。
宋淳一還未從驚喜中醒過來,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道:“還沒有,那位嚴大人也不知管不管用。”
蕭既笙‘哦’了一聲,轉頭走近寝殿之中。
看來,或許将來,需要他親自下江南一趟。
他窩在從前紅魚時常躺的貴妃椅上,目光靜靜望着房頂,五年來頭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對宋淳一下命令:
“準備熱水,朕要沐浴。”
……
“啊切——!”
秦岩被突如其來的涼風一吹,冷不防打個響亮的噴嚏。
他擡頭看了一眼暗沉沉的天,從窗戶中跳了出去,小跑着溜到紅魚房間外,敲了敲房門。
“姨媽,變天了,可能要下雨。”
紅魚窩在充滿馨香的被褥裏翻了個身,敲了兩下床板表示知曉。
秦岩又開始唬她,“還要打雷。”
這可了不得!
紅魚趕緊從被窩裏出來,打開門觀察天氣,卻見那小子在門口呲牙偷笑,“騙您呢,下小雨而已。”
紅魚揪着他小辮,将他轉了個身,一蹬腳,将人踹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