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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夠俊俏了。”
廚子張五橋搬完外頭的雜物,被衆人催促着進來瞧瞧。
他扒在壁紗櫥邊,露出一只眼睛, 見嚴钰來回在穿衣鏡前晃悠,一會兒點頭贊許, 一會兒搖頭苦惱, 半柱香的功夫身上銙帶便換了四五條。
察覺到有人來, 嚴钰耳後霎時紅成一片,使勁清嗓子,覺得妥帖了, 這才向張五橋看過去,“可是時辰到了?”
張五橋瞧見他家大人這幅強自鎮定的摸樣就樂, 這樣一個模樣齊整,一本正經卻不無趣的相公, 難怪他家未來夫人能瞧上。
“正是呢大人。”
張五橋向他擺擺手, 又向紗窗指了指, “外頭都等着您呢,您不急,新娘子可都要急了,就等着您接她過來呢。”
經他一提醒,嚴钰腦海中立即浮現出紅魚着紅裝,坐在家中侯他的模樣,耳根紅得越發厲害, 反駁道:“別渾說。”
嘴上雖如此說着,腳步卻急切往外走, 到房門邊,又返還回來, 又照了一回鏡子,拿起梨花桌上一條花草鑲銀銙帶問張五橋:
“你說,是這條銙帶好看,還是我腰上的這條好看,還有我袍子裏頭的黛青襯服,是不是大了些……”
“哎呦我的大人。”張五橋扶着門框,笑得險些直不起腰,“您也太緊張了些,再晚了,可就真要誤了時辰了。”
嚴钰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到桌邊倒了好幾杯茶水,飲盡之後,才算稍稍鎮定下來。
然而在一群人簇擁下,正待出門,便見一婦人風風火火進來。
嚴钰疑惑:“姐姐怎會來此?”
她這時候不是應該在家中陪着關姐姐,等他帶花轎迎親的麽?
苗春柳越過衆人,并沒說別的,只走到他身邊,壓低聲音道:“我有事要問嚴大人,煩請大人屏退左右。”
她如此嚴肅,嚴钰也不敢怠慢,叫家裏的廚子和來幫忙的官差都到外院去。
“姐姐,可是關姐姐出了什麽事?”一般情況下,女方親屬在成親當日,并不會到男方這裏來,更何況,他還未過去迎親。
察覺到他言語中的急迫,苗春柳神色稍緩,猶豫許久,終于将心底的話脫口而出:
“你對傳宗接代一事怎麽看?”
這話問的嚴钰一楞,雖覺得大庭廣衆之下談這樣的事有些不大妥當,但對方是未來妻子的姐姐,便還是認真想了想,答道,“自然之道,随勢而已。”
苗春柳聽罷,微微松一口氣,打算接着問下去,“若阿魚将來不能……”
頓了頓,正要将話繼續說下去,卻被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
“大人,時辰到了!誤了吉時可了不得!”
嚴钰剛想問苗春柳究竟要說什麽,便被一群人簇擁着到了外頭,上了馬。
苗春柳眼見着到了時辰,有些惱恨自己方才為何不說快些,如今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也沒法再開口,不由心中感嘆:
大抵這便是天意吧。
于是擺擺手,叫嚴钰快些去接人。
嚴钰坐在高頭大馬上,對苗春柳遙遙作揖,這才帶着花轎出發。
一路上,瞧熱鬧的人群險些将街道堵住,嚴钰不得不叫人往人群裏撒花生和喜糖,趁着他們撿東西的空,找着機會帶人逃出去。
大約小半個時辰的功夫,一行人終于來到紅魚家門口。
嚴钰仔細理了理衣衫行頭,這才下馬,然而預想之中攔親的人并沒出現,門前空空如也。
不多時,終于有人出來,打眼一瞧,卻是秦岩。
秦岩見着他,似乎是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問:“姨丈,你怎麽又來了?”
嚴钰一愣,什麽叫‘又’?
“我來迎親。”嚴钰開口道。
秦岩似是聽到什麽了不得的話,訝然道:“姨媽不是方才已經叫你接走了嗎,又迎什麽親?”
如同頭頂打了個焦雷,嚴钰心頭不禁‘咯噔’一聲響。
–
此時城外,一對迎親隊伍正簇擁着一頂花轎往山腳下走去。
坐在前頭高頭大馬上的男子随手揭開臉上的假面具扔在地上,仰面深呼吸:
“憋死老子了。”
那人滿臉胡茬,哪裏還有半分書生的模樣,接過手下給的水囊‘咕嚕嚕’喝完,擦了把嘴巴,問:“消息傳出去了麽?”
衆人放下轎子,一個幹瘦,轎夫打扮的漢子上前道:“傳出去了,等嚴钰那小子一去接親,這成安縣內,誰還不知道他未婚妻被人劫走的事兒。”
胡茬漢子點頭,将水囊扔給他,往地上啐了一口:
“媽的,咱們那麽多弟兄折在他手上,只是弄一下他婆娘,敗壞他的名聲,真是便宜了他。”
幹瘦男人将水囊抱在懷裏,點了旱煙遞給他,“英雄報仇十年不晚,當家的何必着眼于這一時?”
說罷,從懷裏掏出幾張銀票,“這趟買賣,東家給了四百兩。”
胡茬漢子接過那四百兩銀票揣進兜裏,抽了兩口旱煙:
“也不知東家在想什麽,直接結果了姓嚴的不就完了,廢這許多事。”
幹瘦男人:“東家深思遠慮,想得比咱們明白,姓嚴的到底是朝廷命官,不好弄,上回弄他,就折了咱們許多兄弟。”
“說來也怪,上回護他的到底是誰?東家這些日子都沒查出來,難不成當真是神仙?”
胡茬漢子将旱煙在石頭上磕了兩下,冷哼一聲,“就算是神仙,早晚一日也得死在咱們兄弟手上,叫那婆娘出來。”
幹瘦男人‘啧’了一聲,“哥哥,在這兒弄?”
胡茬漢子踢了他一腳,“多話,快點。”
“得嘞——!”幹瘦男人故意拉長聲音,提了提褲腰帶,走到花轎邊一腳踢在門框上。
“小娘子,出來吧,拿出你的本事伺候好當家的,給你打頭面買衣裳,不比跟着那小白臉強?”
說着,那只青筋畢露而又幹枯的手緩緩伸向轎簾。
一陣風吹來,胡茬漢子手中的煙鬥突然滅了,他暗罵一聲,找出身上的火鐮重新點火,然而點了幾次,那火鐮就像是啞巴了似的,怎麽都弄不着。
最後一次,終于要點着,還來不及高興,便被一陣凄厲的叫喊聲給打斷。
他正想罵幹瘦男人是不是被踩着尾巴了,喊得跟死了老娘似的,然而下一刻,他便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兒。
那是屬于他自己的味道。
‘啪嗒’一聲,煙杆子落在地上,‘滴答’‘滴答’……鮮紅的血從他額頭一點一點落在煙杆子上,還冒着熱氣。
胡茬漢子擡眼,只見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向自己緩緩走來,還沒來得及瞧清他的面容,便一頭栽在地上,沒了聲息。
蕭既笙走過去,将他腦袋裏插的那枚飛镖抽出來。
他擡頭,望向那頂大紅的花轎,只見它靜靜坐落在山間,像是一朵盛開到極致的杜鵑花。
“青溪,你瞧這滿山的杜鵑,多好看,等我們成親,就把花轎放在山裏,我坐在裏頭,你采來杜鵑插在轎子上,插滿了,我才準許你掀簾抱我出去,好不好?”
很多年前,他們離開雲陽北上的前一日,他們坐在秀山山頂看日出,魚姑娘忽然同他說了這話。
他當時年少,只當他們定然會回到雲陽成親,便滿口答應,卻不知,世事無常,她後來是嫁給了他,卻不是嫁給‘關青溪’,而是嫁給了不記得她的‘蕭既笙’。
他沒有讓她坐上花轎,也就更別提在她花轎上插滿杜鵑花。
他叫她傷了心。
蕭既笙擡腳,一步步走過去,一人一轎之間,不過相隔數十丈,卻好似遙隔千萬裏之遠,不知走了多久,才終于走到花轎跟前。
蕭既笙站在那裏,似乎不知該如何是好,過了好半晌,才終于緩緩擡手。
轎簾‘嘩啦’一聲被掀起,陽光瞬間照在轎內那個身着嫁衣,蓋着紅蓋頭的女子身上。
她似乎有些害怕,渾身都在發抖。
蕭既笙喉頭輕輕滾動,未幾,擡手将她頭上的紅蓋頭扯下來。
蓋頭下的,是一張年輕且陌生的臉,正雙眼含淚,睜着一雙大眼睛望着他。
宋淳一站在蕭既笙身後,瞧見轎中人的臉,下意識望向他。
“主子……咱們該走了。”
蕭既笙像是沒聽到他的話,望着轎中人良久,就在對方快要承受不住他的眼神之時開口。
“……你是誰?”
那女子只是瑟瑟發抖,牙齒不住打顫。
“她是嚴大人将要過門的妻子,主子。”宋淳一替她回答。
“閉嘴。”蕭既笙輕聲開口,落在女子手腕上的那只手青筋畢露,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它折斷。
“主子!”宋淳一提醒他,“關娘子她早死了。”
蕭既笙不理他,只輕聲道:“你易容了是不是?”
見那女子只是搖頭,蕭既笙一把将她拉出花轎,到一旁的水溪邊,拿手帕沾水往她臉上抹去。
水帶走了女子臉上的鉛粉和胭脂,但她的五官卻仍舊沒有任何變化。
蕭既笙眼中的光又一次死去。
不是她。
這不是他的魚姑娘。
蕭既笙緩緩站起身,閉上了眼睛。
“淳一,把她送到嚴家去。”
–
宋淳一按照蕭既笙的吩咐,帶着人往嚴钰的住處去。
一路上,他稱呼女子為嚴夫人,那女子卻好似覺得別扭似的,并不應答。
縣城裏,街道上人來人往,秩序井然有序,并沒發生意想中的動亂,宋淳一不免奇怪,嚴钰的未婚妻丢了,他竟并未派官兵搜尋,街上的百姓也好似并不知曉似的,連個說這事兒的人都沒有。
經過一處石子路,馬車忽然歪了下,那女子便扶着車廂小聲‘啊’了一下。
宋淳一手頓住,歪頭望過去。
他目光盯着她許久,終于開口,“娘子,你是嚴大人的未婚妻,對吧?”
那女子手抱着雙膝,顫巍巍點頭。
宋淳一收回目光,右手食指與拇指互相輕搓着。
他記得琴行的掌櫃說過,嚴钰要娶的娘子,是個啞巴。
馬車慢慢前行,馬上就要到嚴钰府上,那女子卻忽然拍拍手,示意馬車停下。
宋淳一問:“娘子确定要在這兒下車?我将你送到嚴大人府上,可同他解釋一番,對你的名聲也有益。”
女子搖頭,勉強對他笑笑,執意下車。
宋淳一并沒阻止她。
那女子見宋淳一的馬車離去,這才倚在牆角,使勁拍拍自己的胸口,抽泣着說,“一群天殺的,爹,娘,女兒可算逃出生天了。”
哭夠了,左右觀察,瞧沒人注意她,這才快步離去。
然而她并沒注意到,就在她離去不到片刻,便有一人出現在她方才站着的地方。
宋淳一遙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去的,并非嚴家的方向,而他方才往嚴家瞧了一眼,那裏熱鬧非凡,新人正在拜天地。
這個被人搶去的女子,根本就不是嚴钰的未婚妻。
–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此時嚴钰的家裏,一群賓客正圍在廳上瞧熱鬧。
嚴钰同紅魚被引領着拜天地,到了夫妻對拜之時,兩人未曾把握好距離,額頭彼此相碰。
“姐姐。”嚴钰下意識詢問,“疼麽?”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堂上頓時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起哄聲。
“嚴大人這就心疼新娘子了,那待會兒入了洞房可怎麽辦?”
嚴钰被他們說得臉發燙,指着人正色道:“不得對姐姐無禮。”
“哦——姐姐,”衆賓客間彼此交換眼神,愈發興奮,“大人還沒改稱呼呢。”
“你懂什麽,這叫閨房情趣。”另一人起哄。
嚴钰深怕紅魚感到冒犯,小聲對她道:“姐姐,你別生氣,他們并無惡意。”
他看見紅魚點了頭,又見她随手拿起一旁喜娘盤裏的雪梨扔給方才起哄的賓客,那人接過,立即喜滋滋笑道:“謝嫂夫人賞。”
衆人哄堂大笑。
“好了,別鬧了。”傧相止住衆人的嬉鬧,接着喊,“送入洞房,禮成——!”
庭院裏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喝彩聲。
紅魚手拿大紅牽巾,被嚴钰牽進新房。
衆人散去,只餘彼此二人,嚴钰這才蹲下身扶住紅魚的膝蓋詢問:
“姐姐,到底是怎麽回事?”
–
碼頭上人來人往,號子聲,吆喝聲,叫賣聲,混作一團,吵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碼頭邊一家食店內,宋淳一正給對面的男人倒茶。
他一動不動坐在那裏,已經小半個時辰了。
“主子。”宋淳一用銀針試了,确認無毒,方将杜鵑花茶推到蕭既笙跟前:“時辰差不多了,咱們該啓程了。”
察覺到蕭既笙的目光望向杜鵑花茶,宋淳一又将茶碗收了回來,被蕭既笙按住。
宋淳一嘆氣:“主子,您何必。”
人都已經沒了,還守着這些無用之物做什麽,徒留傷感。
蕭既笙輕聲道:“淳一,尹太妃的荷包你還留着吧。”
只這一句話,宋淳一脊背便微微一僵,随即收了手。
蕭既笙将茶碗拿過來,輕輕抿了一口,問他,“你夢到過她麽。”
宋淳一搖頭,“她大抵是不想見我。”
蕭既笙:“我真羨慕你。”
紅魚倒是時常出現在他夢裏,只不過都是些噩夢,因為他的病,時常讓他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由此,他只能一邊被親手殺死她的痛苦折磨,一邊幻想她還活着。
他時常覺得她還活着。
只是,他做了錯事,所以她恨他,躲了起來不想見他而已。
就像方才那樣。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第多少次迎來那樣的失望了。
給自己找無數個理由,告訴自己她還活在這世上,她會易容,又聰明,或許就活在自己身邊也未可知,只是他未曾發現而已。
也許,他早見過她,也許,他們已經無數次會面,也許……
所以,當他瞧見苗春柳之時,他會那樣控制不住自己。
她一直同嚴钰未婚妻生活在一起,那人叫她姐姐。
“苗姐姐。”
他曾無數次聽魚姑娘這樣叫過苗春柳,就像她喚自己名字一樣熟練親昵。
“青溪,關青溪!”
他沒法子不去想。
然而老天爺終究不會叫他如願,那女子雖一樣是啞巴 ,又愛吃甜食,可她終究不是他的魚姑娘。
他的魚姑娘,确實死了。
到了這一刻,他好似才真正認識到這個事實。
蕭既笙眸色沉沉,整個人像陷入泥潭裏,将手邊茶碗反扣在桌面上。
宋淳一同他一樣沉默,給自己續了杯茶,一飲而盡。
夕陽西下,金黃的霞光帶着夏日的餘溫,從窗柩照進來,讓蕭既笙想到多年前他和紅魚初遇的酒樓。
那一日也是這樣熱鬧,來往食客不斷,魚姑娘為了擺脫他假意唱曲,聲音婉轉動聽,就像如今這樣。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①
“唉?馬嫂子來啦,請坐請坐。”
在蕭既笙聽曲的空檔,食店裏走來一婦人,蕭既笙身後那桌的幾個青年漢子見着她即刻起身,态度恭敬地請她進來。
馬嫂子揮動着手絹扇風,盈盈走到那桌坐下,笑道:“小猴崽子,這樣急,還真怕讨不着媳婦吶。”
她這話說的幾個青年人紅了臉,撓着腦袋給馬嫂子倒茶,并問她要吃什麽菜,馬嫂子止住他們:
“茶喝了,菜我就不吃了,我那鄰居妹子的事兒還沒忙完呢,我待會兒得趕快回去,要不是你們幾個要急着外出做生意,我才不來。”
一青年聽罷,立即雙手作揖:“自然自然,多謝您老人家惦記我們哥兒幾個的終身,只要能說成,我們自然還要謝您的。”
“正是正是,還沒恭喜嫂子鄰居妹子喜嫁高門,同咱們縣太爺結了親,您如今也算是縣太爺的親戚了,往後我們幾個可都要仰仗着您哩。”
一番馬屁吹得馬嫂子魂飛天外,輕嗔他們一眼,“就會貧嘴。”
衆人哈哈大笑。
一青年好奇問:“嫂子,您那妹子今日不是已經嫁過去了,如今這時辰,除了入洞房,也沒什麽事要忙,難不成還請您去旁邊看着?”
“去。”馬嫂子淬他一口,罵道:“你這猴崽子,竟想些亂七八糟的勾當,我是要替我紅魚妹子送客謝禮。”
“你們不知道,我這妹子可憐,從小沒了爹媽,連個姊妹兄弟也沒有,只有一個半路認的姐姐,偏她那苗姐姐已經成家,也照顧不了她,好容易成了家,咱們縣太爺的娘親又遠在蜀地,大事小事都幫不上忙 ,所以啊,現下他們家裏竟連個招待賓客的人都沒有,只咱們縣太爺哪裏夠用,所以,我才要回去幫他。”
衆人恍然大悟,“既如此,咱們就別耽誤嫂子功夫,請嫂子把您相看好的娘子名單都說與我們聽聽,中意了,回頭叫家裏人去提親 。”
……
他們在那裏說得熱鬧,卻未曾注意到身後男人握緊茶碗的手,越來越緊。
食店中央的女子還在唱,“幾家飄散在他州……”②
蕭既笙擡眼望向宋淳一,“你知道我要問什麽。”
宋淳一垂下眼簾,“那女子并非啞巴,奴婢送她回去,她也并未進嚴大人府上。”
“她并非嚴大人的未婚妻,主子。”
蕭既笙嘴唇蠕動,有火苗在他眼睛裏生根發芽,他起身,走到馬嫂子身邊,對一臉疑惑的馬嫂子問:
“你方才說,你那鄰居妹子叫什麽?”
對方身上散發着一股駭人的威懾力,叫馬嫂子莫名不敢反抗,主動說出實話。
“紅,紅魚。”
蕭既笙喉結滾動,沉聲繼續問,“姓什麽?”
“……姓關。”
“她那姐姐是不是叫苗春柳?”
馬嫂子瞳孔驟縮:“你,你怎麽知道?”
蕭既笙竭力壓制住自己體內奔騰的血液,啞聲道:“她是個啞巴,愛吃甜食,兩只手掌心有灼傷留下的傷疤……”
馬嫂子疑惑地望着他,試探問,“你同關妹子認識?”
‘啪’的一聲,蕭既笙手上那只茶碗剎那間四分五裂,碎片深深陷進他掌心,有血慢慢滴落在地,他卻絲毫沒感受到疼痛似的。
“認識。”蕭既笙聲音微啞,“我們是老相識。”
馬嫂子放了心,輕呼一口氣,見他身後還跟着一人,便道:“那你們今日怎得不去吃喜酒?今兒個可是她的好日子。”
蕭既笙:“我們到的晚,趕不及,這就去。”
“趕緊的吧。”馬嫂子催促道,“如今正擺着酒席呢,晚些時候就趕不上趟了,她嫁給了嚴縣令,你到縣裏打聽一下,就知道他家在哪兒了。”
蕭既笙應了一聲,轉身出去。
“主子。”宋淳一提醒他,“咱們該回去了。”
蕭既笙閉了閉眼,望着河上只剩半只臉的紅日,道:“最後一次,淳一,若這次還是假的,還是我在做夢,我從今往後便認了這條爛命。”
或許是太多次的失望,他對此事的真假并不确定,可他卻不願放棄。
宋淳一拱手:“是。”
兩人騎着馬一路往成安縣狂奔,似乎是感受到主人的情緒,飛瓊精神異常興奮,身形如風,比尋常跑得更快。
然而他們進了城,卻不直接往嚴钰家中去,而是往自己往日所住的陀雲觀上去。
陀雲觀難登,尋常人要兩個時辰才能摸到山門,而蕭既笙卻在一炷香之後扣響了觀門。
等小道士開門瞧見蕭既笙時,直吓了一大跳。
蕭既笙在他們觀裏住着時,在他心裏就是一個打扮行為十分得體的貴人,至少自己,從未見過他形容狼狽的模樣,而如今眼前這位,頭發散亂,衣袍汗濕淩亂,眼睛裏布滿紅血絲的男人,當真是蕭善人麽?小道士表示懷疑。
蕭既笙卻全然不管他怎麽想,他來到觀裏的那座懸崖邊,垂頭往下望。
小道士沒來的急提醒他危險,便見他一個俯身,跳了下去。
乖乖,這可了不得,小道士跪坐在崖邊,念《往生經》開始超度他。
蕭既笙被潭水險些砸暈,在水面四處尋找,仍找不到,便往腰間綁了一塊石頭,紮進水潭深處。
宋淳一遠遠瞧着,被他這幅不要命的舉動給吓着了,拿繩子綁在樹上下去,卻只見水面一片平靜,什麽都沒有。
宋淳一臉色煞白,心頭咯噔一下。
尋了許久,才終于在水潭稍淺的地方尋到蕭既笙的身影。
他腳下放着一只匣子,宋淳一認出來,那是那日嚴钰和他夫人上山特意送給蕭既笙的,說請他在他們成婚那日賞光吃喜酒,卻被自己丢進了深潭之中。
他瞧見蕭既笙一手緊緊握着那福袋,一手拿着那請柬觀看。
他湊過去,隐約見上頭最後一行寫道:
“伏請恩人過府吃喜酒,官人嚴钰,娘子關紅魚。”
即便被浸了水,兩人的名字依舊清晰可見。
蕭既笙指尖發白,啞聲喃喃道:“這是她的字跡,我識得的。”
他又垂頭瞧向那福袋,“她做針線的時候,最開始和結束的地方總喜歡交叉着繡。”
宋淳一靜默片刻,說:“也許是巧合。”
蕭既笙點頭,“是啊,也許是巧合,所以。”
他轉身,高大的身形只剩薄薄一片,被月光拉出一道孤獨的長影。
“我得去瞧瞧。”
小道士瞧見蕭既笙從崖底爬出來,整個人如同水鬼,再無半點高貴模樣,不禁唏噓,将自己私藏的梨膏糖拿出來塞到他手裏。
“這是那日來的兩位男女善人給我的喜糖,我一直留着一顆舍不得吃,給你吧,別不高興了。”
聽聞是喜糖,蕭既笙喉嚨裏似是被什麽東西堵住,再開不了口,緩了好半晌,才行禮道:“多謝道長。”
半個時辰後,兩人出現在嚴钰的家裏。
月上中天,人都散了,四周寂靜無聲,黑壓壓一片,蕭既笙站在院中,像是個無家可歸的野鬼。
幾間屋子都滅了燈,只有左邊那間還亮着,裏頭有人說着話,兩只人影映在窗上,湊得極近,一看便知夫妻二人感情深厚,正是如膠似漆的好時候。
蕭既笙在暗中,擡手戳摸了窗紙,一抹摻雜着濃情蜜意的燭光霎時透了出來。
蕭既笙擡眼望進去。
但只見嚴钰坐在梨花桌邊,擡頭,神色認真地瞧向一旁,而他一旁的女子只身着一身大紅單衣,散着頭發,側着身子,只露出一只耳朵。
她正給兩人倒酒。
酒倒好,将其中一杯遞給嚴钰,又親密理了理他的額發,手臂與嚴钰的交叉穿過,示意他喝交杯酒。
嚴钰似是有些害羞,她便轉過臉來,張嘴在他下巴上輕輕咬了一下,随即坐回原位。
她轉臉之時,恰巧叫蕭既笙瞧見她完整面容。
慢慢的,她的臉同蕭既笙記憶中的那張融為一體。
到了此時,他方才确定,裏頭那剛剛嫁給嚴钰為妻的人,是——
他的魚姑娘。
那個死了五年的魚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