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行誰信有羁愁,飒飒南風未近秋。馬上翻塵連霧起,槎邊浮月入江流。
裁雲拭盡湘娥淚,倚劍逐來楚客游。此夜星河須一飲,少年疏放可能休?
宋梨畫拈起箋紙細細讀了一遍,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裏,祁雲歸似乎已經很久沒寫詩了。
當時水檻風清,月明波蕩,沉沉夜色下,祁雲歸坐在石桌旁,凝望着水影搖曳間揉碎的銀光,時而提筆在箋紙上寫下什麽。月光将他白色的衣裳耀成更明澈的雪白,溫柔地溶在周圍黯沉的景致中,幻化成渾然天成的畫,他施施然坐于其中,眉眼悠然。
——宋梨畫信步走下臺階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致。
她盈盈而笑:“大人好詩興。”
“獨處之下,何必叫得這般生疏。”祁雲歸拉她坐下,笑着把詩箋遞過去:“可記得當初你評議我寫的詩?再來一遍如何?”
宋梨畫悠悠看了他一眼,讀完随口道:“現在果然曠達了啊,面對這麽大的風波,還能如此灑脫,記得當初……當初,才十六七歲就在那兒刻意傷春悲秋……”
嘴角的笑容像漣漪一般柔美地擴大,一念及那個在荷塘邊的倔強少年,她的心情就十分歡快啊……
祁雲歸卻斂了玩笑的姿态,微微仰頭,月色映入眼底,皎白明淨中平添了一絲肅穆的蕭然。他不着聲色地轉了話題:“你覺着陳将軍此人如何?”
陳韶看上去二十六七歲,已全然帶了久經風雲的大将所該有的風度。她想了想說:“青年才俊,天賦将才。”
“嗯,此人确實不同于我原以為的陛下指來的庸碌之輩。”他依然望着夜色,過了許久方緩緩道:“我與陳将軍,相見恨晚。”
我已經看出來了……宋梨畫默默想。
“天色已晚,你我都先歇息吧。”祁雲歸收起詩箋站了起來,笑道,“明早,我們去見見那個十四歲的謀士。”
言罷他音調舒緩綿長地吟着一句古歌,乘歌踏月而去。
翌日。雲霭浮動,軟風吹拂。荒臺野草遍地,倒不顯得蒼涼,反有一番清曠之意。遙遙望去,有輕薄的炊煙袅袅升騰。天地間只剩下鳥啼蟲鳴,全無人聲。置身于此,仿佛人間浩浩浮塵都沉澱下來,歸于寂然。
縱然與繁華喧嚣的長安城只隔了數十裏,縱然沒有千頃碧樹,十裏桃花,縱然只是一處寥落荒僻的城郊,卻并不遜于千載之下詩文中反複描摹的桃花源。
陳韶終于答應來帶那人一起去。
他名叫玉竹。
踏過纖細的草葉蒼苔,就在幾人以為将要迷失在彌漫着清涼晨霧的曠野中時,終于有幾間散落的茅草屋透過薄薄的霧氣出現在了眼前。
草屋簡單而不簡陋,潔淨雅致,确是适合靜心休養,潛心學思之處。
玉竹……咀嚼着這個名字,再看看柴門四周的萋萋荒草,宋梨畫只覺清氣盈心,不由開始浮想聯翩:這種地方,究竟藏了怎樣一個傳奇?
陳韶頓住腳步,自言自語道:“應該是這裏了。”他環顧四周略略遲疑着,不知該敲響哪一扇門。
許是他們發出的響動太大,抑或是來意已被洞悉,總之伴随着“吱呀”一聲輕響,一扇門便開了。
來人緩步而出,笑道:“将軍還是來了,我就不信将軍真會不帶我去。”
縱使猜度揣測了千百遍,看見聞聲開門的那人後,宋梨畫還是掩飾不住自己的訝異。
他一襲天青色布衣,乍觀幾乎還是個童子,再看才知是個少年。他身量不算太高,身形單薄,一雙眼是看透塵嚣般的清澈□□,似是霧氣沾染了眉睫,如浸了淨水的細墨,深深淺淺,似淡似濃。
宋梨畫終于相信他是玉曦的弟弟了——那精致秀美,那楚楚風致,豈會屬于第二個人家?
只是他偏又少了分驕矜貴氣,多了分清瘦伶仃,素白容色幾乎惹人憐惜。
玉竹轉向祁雲歸,垂下眼簾,複又睜開,眼神充滿希冀:“聞江南動亂陳将軍奉命前往,我雖不才,亦理應随行。素聞祁大人雅量,望不嫌玉竹鄙陋,許我同去。”
他言語謙恭,祁雲歸卻忽然理解陳韶為何會無奈了……
話說到這份上……他還能拒絕嗎?
“罷了,這居所太荒涼,玉竹,你還是先跟我回去吧。”陳韶終于還是淡淡開口,然後便負手轉身,不再理他。
玉竹神情立刻雀躍起來。他笑着颔首:“謝将軍厚意,玉竹此行……必不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