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手上有精兵五百,加上随行仆役等幾十人,人員應已齊備。”帳中,一燈如豆,跳動搖曳間在四壁映上淺淺黃昏,陳韶與祁雲歸相對而坐,面容嚴峻,“最快應走水路,由丹水經淮河入長江,可直抵蘇州。然而船行人員不宜過衆,我已命副将率大部分兵馬走驿道前往,只留一小部分随行。船上共九十七人,我已安排好船只,我們盡快出發。這樣,大人以為如何?“
“陳将軍安置妥當,我自然沒有疑意。”祁雲歸贊同點頭。
“那麽,蘇州那邊的接應、聯絡和調查事宜,大人可安排好了?”
“将軍放心,這些俱已安排周全。此外,我還找信得過的人在江南安了一名暗線,負責收集線索、整理受害者名錄和逆賊出沒地點等事宜。“祁雲歸微笑答道,胸有成竹。
“如此甚好。所有人抓緊整理行裝便好,其他的……“陳韶眉頭微皺,又記起一事,“此行人數較多,又都是北方人,南下恐水土不服,因而除慣常的軍醫外,我又譴人去請了一名姓楚的醫官……”
“姓楚……”祁雲歸細細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将軍指的,可是那懸壺濟世,素以心地仁厚見稱,家中代代無論男女都以為王公顯貴及市井平民行醫為業的楚家?“
“正是。最終請出的那一個,名叫楚墨昔,據說雖年輕,已是楚家這一輩中的翹楚。“陳韶繼續說着,聲線平穩。楚家揚名千裏,無怪祁雲歸有耳聞。“只是他們雖應承下來,那楚墨昔卻遲遲不到,我急着出發遣人去催,相約明日抵達長安。”
“我們幾人有一醫官在身邊,确是方便許多。”祁雲歸道。
“而我明天須和玉竹商議一下軍隊的行進路線,一時走不開。希望祁大人代我去接應一下——畢竟是楚家的人,不好怠慢了。”
“将軍盡管放心,我清晨邊便去。”祁雲歸笑道。
“如此多謝。”陳韶鄭重道謝,接着遞給他一張字條,“這是地點。”
祁雲歸接過收好,道別後轉身走出大帳,暑熱散去,夜色清涼如水,有無邊明月,照浩浩流波。
六月二十八,卯時一刻,長安西郊涼亭。
——這張字條,據說是楚墨昔傳給陳韶派去之人的。
字跡很淺,顯然寫字人落筆很輕,字體有些斜飛,筆鋒纖細銳利,總體有點男女莫辨的秀麗清剛。
宋梨畫知道原委後,本着一往無前的好奇心堅決跟去,而當二人匆忙趕向城郊的時候,忽然就毫無預兆地下起雨來。雨水恣意由天而降灑在路面,風裹挾着濃重的水汽撲面而來,宋梨畫現在最慶幸的就是她有出門帶傘的好習慣……
饒是如此,因為大雨的阻隔,他們還是到得遲了。
隔着雨簾遙遙望見涼亭的那一瞬,他們也就看見了獨自立于臺階上的那個人。
竟是名女子。
她穿着白色的長衣,一直曳及地面,浸了一層暗色的水漬。她沒有拿傘,有雨水順着涼亭的翹角飛檐淌下來,滴入那黑如潑墨的長發,再沿着發尾滴下,濕了她的衣裳她的面頰。
水影迷蒙,宋梨畫看不真切,只覺得她很高挑,身材偏瘦卻顯得挺直而不是纖弱,心下隐約感覺不像一般的女子。礙于道路泥濘沒有鋪石,走不過去,便揚聲問道:“可是楚醫官?”
女子聞聲微微偏頭,問:“是我。是祁大人嗎?”
“嗯。我們來接應你。”祁雲歸應她,“你先別動,我想辦法過——”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楚墨昔就那樣毫不在意地、十分自然地,在大雨中踏着泥濘,自己走了過來。
于是她的面容就在雨中一點點清晰起來——
那是一張不能稱為美貌的臉。她的膚色是素淨但不生動不親切的素白,臉略有些長,眼睛和頭發偶深黑到仿佛光打上去也泛不起一絲金黃,嘴唇很薄,顯得有點寡淡。
她是那麽冷淡。
泥污染了白衣也無所謂,迎着雨走渾身濕透也無所謂,周身帶着的,都是與生俱來的漠然。
楚墨昔終于走過泥濘,停在二人面前道:“祁大人親自相迎,墨昔……不勝惶恐。”
制定行軍路線比想像得簡單,從寅時三刻開始,只用了一個時辰就全部規劃完畢。陳韶難得有了片刻的清閑。
屋內濕潤而晦暗,有潇潇雨聲傳來,添了一層涼意。陳韶如釋重負地放下地圖和筆墨,十分悠然地打趣道:“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千裏迢迢随我來長安,若是我最後也不帶你去,你怎麽辦?難道就一直在那種地方住下去?”
天青衣衫的少年淺笑:“将軍不是答應帶我去了嗎?”
陳韶聞言大笑着拍了拍他,笑完又喟然一嘆:“你說你去投奔你姐姐多好,何苦跟着我。”
玉竹道:“因為我願意啊。”
他眸光澄淨湛然,清澈得幾近童真,一點哀傷都看不見。
無人知曉他是怎樣思念這舉世唯一的親人,亦無人知曉,他于這親人滿懷着怎樣幽微含混的情緒,而這不可示人的情緒,又是如何慢慢醞釀成日甚一日的傷心。
雲層漸漸由厚轉薄再變得支離,雨絲從暴戾轉向輕柔直到零落,有細細日光刺破雲翳,擴大延展,浸染出祥和而近乎神聖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