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臨西十七年迄今,死于賊人作亂或疑似賊人作亂的,在我能力範圍之內,共計得一千六百三十二人。究其分布,皆在江南一帶,最北不過建康,蘇杭尤甚。遇害時間也極零散,全無規律可循。”天香緩緩在桌面上鋪開一卷地圖,迎着幾人探究的目光,細致解釋道,“我亦想盡辦法查出了這千餘人的身世背景,除仍有二百零九人實在無從下手之外,其餘的,俱在這一冊千家譜中。”
她說到此頓了一下,見幾人面上俱浮現出肅然欽佩之色。方才搖了搖頭輕輕一嘆:“然而在掌握了如此之多信息的情況下,我同餘人分析多時,仍舊一無所獲。”
“一無所獲……”陳韶難以理解地蹙眉,斟酌了片刻道,“千餘人并非小數,若果真零散分布毫無關聯,也很容易看出賊人是故意分散行兇以混淆朝廷視聽,如此可完全放棄此道路再行探查,何來一無所獲之言?”
悉查此事,最直接的思路即是挨家挨戶查證找出關聯,如真能立刻排除此路另尋他法,确也不失為一進展。
天香聞言,了然道:“将軍所言不差,然則這些人……并非全無線索的。”
祁雲歸道:“願聞其詳。”
“人數衆多,我亦難以悉查。但粗略斷定,除八百農耕之人外,另有二十餘商人及家眷,伶工醫者畫師風水先生等也頗有些……而其中最值得深究的,一事先前知杭州的徐衍徐大人之子徐奕,二是攜物資往邊地慰守軍的賈詢賈先生。”
“徐衍之子?”祁雲歸一驚,随即慢慢回想出一些事情,若有所思道,“徐衍為官清廉,愛民如子,且正當盛年,是當地有口皆碑的好官,去歲卻忽然上疏請辭還鄉……如此想來應是痛失愛子,自認無力探察更兼愧對百姓,是以含恨辭官。”
“受害人中有七成并無關聯,而另外三成或為名門子弟,或為風雅詞客,或為蕭散逸士,還有不少楚館秦樓的紅袖朱顏……總之有特殊身份或操非尋常之業者已遠超正常的比例。”天香猶豫了片刻,終是慢慢開口。“可見其到底還是有所選擇的,只不過他們的規則……我們不知道而已。”
楚館秦樓的紅袖朱顏……乍聽此語,宋梨畫莫名地想起那傳聞中凄涼的洛雙兒的娘親,卻沒有做聲,只靜靜聽着。
看出敵人的奇詭做派,卻終究看不透看不穿——這才是她所謂的一無所獲吧。祁雲歸欣賞地看向神色凝重的少女,颔首道:“毋論其他,這千家譜于我們于百姓都有無可估量的價值。還請姑娘借我細看幾日,不知可否?”
“我也只會收集這些資料,全無分析之才,大人拿去便是。只是……切不可落入閑人之手。”
“我自會謹慎。姑娘此書實為一大驚喜,然大恩不言謝,但請姑娘與我等同心同德,同除逆黨,共撫黎民可好?”祁雲歸接過文書及地圖,微笑開口。
“得祁大人青眼,天香自是榮幸。”她亦笑,一番謙辭,卻分明每個音節都透着自信。于時窗紙外樹影婆娑,有朝陽流晖,金風漸凜,滞重的秋日裏,仿佛平添了半縷南風暖意。
“那……我可否再向大人問個人?”方才從容自信的少女忽然就帶了三分局促,似是想起了什麽般遲疑地措辭,“昨夜那個去等……嗯,接應我的那人,可也是大人這裏什麽重要的人?”
“自然也是一路自北方行至這裏查案的。今日似是身體微恙,被楚醫官強令去歇息了……姑娘找他有事?”
“無事,随口一問而已。”天香面色如常,偏開頭淡淡轉開話題,忽地眸光一轉,笑意如清泉流澗,融雪生春,“大人可還記得我先前寄去的半篇殘詩?”
祁雲歸聞言,心下驚異,并未開口,只待她說下去。
——隐晦到需要寄信寫詩來描述的信息,他原以為是諱莫如深,只可意會難以明言,未想……她就這麽施施然地當着陳韶、宋梨畫甚至青瑣青瑤的面說出來?
“并非是我故弄玄虛,實乃當時之事本就幽微難測,又恐為他人截獲所致,還望大人見諒。”她端起瓷杯喝了口水,複嚴肅道,“我現在便把那首詩的含義告訴大人如何?”
祁雲歸認真看着她:“願聽姑娘點撥。”
“我初來乍到,全然不識此間人物,亦不知大人是否有警惕的必要。但謹慎起見,還是先告知大人一人為好,事後大人自可說與一切可信之人。”她說着十分幹脆地把茶水一飲而盡,起身悠然笑道,“不知大人可有心邀我入書房一敘?”
陳韶尚未出言,但聽宋梨畫十分誠懇地開口:“祁大人且去吧,天香這樣自有道理,我們又怎會介意?”她頓了頓又笑得一臉深明大義,“只願天香姑娘以後也與我等親近些,來日方長,處處存疑豈非太過辛苦了……”
祁雲歸并未多言,只點頭道:“也好。”言罷站起身側身道,“姑娘這邊請。”
夾道的秋槐又被昨夜乍起的西風卷去了大片黃葉,挺拔的枝幹立在秋空下,合該是蒼勁的意境,此時看去卻偏是無限蕭條。
在人跡罕至的街道上,徐徐前行着兩道人影,身後是融在風裏又浸潤在一層落葉上的日光,耀出融化金石般的灼熱。
“楚姐姐難得半日清閑,便被我強拉出來閑逛……我先表一下歉意了。”宋梨畫眼簾微垂,歉然一笑。
“梨畫何出此言,趁着秋光出來走動走動,豈非樂事。況乃天佑我軍,多為身體康健之人,我這麽個本該負重任的醫官,如今倒也幾乎是日日清閑了。”楚墨昔亦笑起來,故意寬慰她。
祁雲歸與天香交談未徹,陳韶軍務繁重,玉竹抱病,尋常婢女侍從又難以交心,她自覺索然,奈何有了上次不堪回首的經歷再不敢獨自出門……于是她清雅淡然好說話的楚姐姐就十分有義務陪她逛街了是吧……
嗯,邏輯不錯……
“楚姐姐長大的地方,可曾有戰亂嗎?杭州楚氏雖是大族,然樂善好施且為窮困之人行醫不問報酬,在那個年代怕也富庶不起來吧?”不知是否源自連綿秋色的影響,她今日莫名積極不起來,只凝視着腳下方寸之地落滿塵埃的枯枝敗葉,連因為無聊随口找的話題都裹着一股惆悵。
“家中向來上下節儉,每到歲晏總有餘下的米糧,是以雖難稱富庶,亦算得殷實,至于戰亂……”楚墨昔斟酌了半晌,終于還是搖了搖頭,“彼時年紀尚小,不記得了。”
“楚姐姐長我兩歲,四海平息時應有九歲了啊,焉能不記事?”
“也許是當時見過,後來又忘了罷。”她對着西方略略仰頭,向來清淡的神情此時更是到了飄渺的極致,乃至滋生出一點消極的虛無,“天地不仁,我所能為者,亦只有守清虛以茍活,聊巧技以救人而已。年年歲歲只如草木般榮落着,那些兵戈之聲,怕是想聽也聽不進,更何談記得。”
守清虛以茍活,聊巧技以救人……她的聲音在風裏化開,卻字字句句都墜落在宋梨畫耳中,真切得讓她經年之後依然纖毫畢現地清晰記得,只是彼時早被風煙侵蝕得只剩四個字——天地不仁。
“生于動蕩能養成如此心性也是難得,至少不會有自傷自憐之哀……”宋梨畫順着感慨了兩句忽然話鋒一轉,尾音揚起一點質疑,“那這樣生存着,楚姐姐你覺得……快樂嗎?”
“快樂?”楚墨昔似是微微訝異,随即解釋道,“這些情緒到底還是取決于人心吧。不論外物怎樣世情如何,就算周折漂泊于亂世間,只要自己努力修心養志,與人無争,與物無傷,做個安然的,幸福的人,不也……很好嗎?”
霜露飄零,根葉凋殘。襯着遙遙楚天,萬裏蕭然。
“可是,我想要一個盛世。”宋梨畫忽地擡頭,目光自遍地枯葉間驟然抽離,從裏向外散着晶亮的璀璨的光,方才的郁郁之色悉數消去,轉為清明的堅定,“楚姐姐,我想要個盛世啊。生逢動蕩,縱然如你所說得以安身立命安然一生,然而亂世之所以稱為亂世,就在于大多數人……做不到的啊。待白骨蔽野,鼓角沸天,溝壑漸平人漸少,千家今有百家存,那一種幸福還有意義嗎?”她眨了眨眼又問了一遍,“楚姐姐,有意義嗎?”
楚墨昔怔忡看她,看着她理所當然的堅持與光亮逼人的天真,随即竟愧疚一笑:“梨畫有憂國之思深念蒼生,是我淺薄了。方才那些話只當談笑吧,莫挂念于心。”
話音未落,卻見面前一臉肅穆的少女又含了淡淡失落地垂眸,聲線從方才的明朗重重跌落,浸上一層悵然:“然而空有志氣,我卻什麽作用都起不了。”
“先前只有我們幾個人時尚不覺得,如今見得天香,我才明白一個真正有才華有智計的女子該是什麽姿态。我還在玩弄筆墨的時候,她已經親臨險境去看去查了罷?我無妄猜度的時候,她已經将事實線索盡握掌中了罷?兩廂一對照便知自己千裏迢迢跟過來根本什麽都沒做……先前祁大人對我說他需要一個真正善良□□之人助他,如今方知那樣的人從來都不是我。”她複又看向楚墨昔,略略無助地輕聲問,“楚姐姐,我是不是其實很沒用?”
之前一向自诩為比尋常山野女子多了幾分才學,比普通的閨閣小姐多了分志氣,亦比大多的風月才女多了分胸懷,長長一路走下來,那點細微的自負早已化為深深的感嘆……她還是太稚嫩太稚嫩了啊……
“梨畫生于朱門大戶,若是才智自是不輸任何人,不過比起山野之客少了些磨砺罷了,何必自卑?”楚墨昔溫言道,聲音如澹澹秋水,雖無暖意,卻也柔和,“況且梨畫你不辭艱辛全無懼意,一心為家國着想,祁大人又怎會不知?此次平叛必曠日持久,有足夠長的時光去經歷成長……現在不早了,不如我們先回去?天香應已說完了,何不聽聽祁大人是如何闡釋的?別多想了,回去吧。”
她靜默點頭,旋即感激而笑,“謝楚姐姐寬慰。”
于時秋盡江南,日光昭然。寂寥的身影折回腳步,重新邁向未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