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君千裏至,春酒複鳴琴。
水冷多澆劍,月明不搗砧。
青山翻朔氣,紅樹下秋霖。
苌楚蕭條野,楊枝又幾尋。
——這才是那首詩的全篇。
“先前恐費了大人許多猜疑,對方疑心太重前後繞了太多彎子,我也頗費了些功夫……如今我且直言——苌楚門是一個殺手組織。”天香聲線漸沉,仿佛一顆一顆凝結的水滴,“不問善惡,只求錢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祁雲歸心下凜然而驚,微微握拳,眸色轉深:“聖上最忌民間私營害人斂財之事,先前四海平定之初就密令軍士将大小門派無論正邪一并剿殺,手段之狠辣至今為人争議不休……江南各級官員并非玩忽職守之輩,這組織又是如何存在至今?”
“內情我亦難以獲悉,只是其根基之穩固,手下之衆多,實力之強大絕非我逢朝建國以來任何閑門散派所能及,況且其行事慎之又慎,我假稱委托多方輾轉方得此一詩邀約,尚分了兩次寄來……這種組織任其壯大後果難以設想,還望大人早作打算。”
“既遷此職位,這即是我之責任,姑娘不說我亦明白。”他鄭重點頭。
這一次他終于可以親手守護他詩裏夢裏的江南,富庶繁華的蘇州,他決不允許污濁殘酷的風雨浸染一寸這裏的土地,絕不會允許。
“這詩便交于大人了,希望來日可用得到。”她将詩箋推至祁雲歸面前,淡聲道,“雖說區區一個殺手組織,不足以成為叛亂的根源,然欲斬蛟龍必先斷其爪牙,苌楚門不可不除。”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原是羨慕植物無憂無知的句子,用在他們身上,也真是折辱了草木。”收起詩箋,祁雲歸複看向她肅然道,“姑娘之前的千家譜并上此書,其價值自不待言,如今交由我,我必不會辜負姑娘苦心更不會辜負我這個知州的官位。今日我便邀陳将軍攜軍士同去詢查,到時煩請姑娘獻策引路。”
“蘇州既少丘壑又鮮有重山,路并不難找,我寫給大人便是。至于獻策豈是我所能為,若強意随行只添麻煩……我所求者,只請大人搬入府後留與我一間客房便好。”她笑着推辭,接着又不放心般補充道,“還有……大人千萬莫怪我多疑,苌楚門之人心機深細,據言無論廟堂江湖俱有其人——否則以我君之神武怎會任其發展無從根除?要确保身邊無二心之人,還需要大人明察。”
“陳将軍國之将才,至于我所帶之人或是年少至交或是百不擇一的親信,此事尚無需擔心。卻也多謝姑娘提點。”
“大人留意便好。”她安心點頭,忽又輕松道,“我能提供的信息就只這些了,之後要在大人這裏素餐許久,況早聞此處多有龍章鳳姿之人,想要結交之心實在難捺啊……不便久擾大人,我先出去了?”
“那姑娘若要外出遣心随意呼些侍從跟着便是,我便不奉陪了。”祁雲歸颔首而笑,“——我去找陳将軍相商。”
經年未能瓦解的組織,歷任地方官不敢動搖的幫派,單憑他一介文官之軀,就算有陳韶襄助,真要一夕除根,其中艱難縱使□□如天香,也未必能領會。
然而他必須贏。
自他毫無怨言地領了知州之職,他就知道自己只能贏,不能輸。
舉步走向陳韶房間的路上,有稀薄的日光輕撫落葉,像以毫無憂懼的坦然擁抱一生的隐憂,淺淺流光間,又仿佛盛了半生的夢想。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
樂子之無家。
天香尋了截素絹,将她所探知的苌楚門地址盡可能詳細寫下,最後一筆落下,她卻忽然走了神,握着筆杆頓了許久直到一滴墨順着毫端流下,方才收了筆硯,仰起頭長籲一口氣。
不知祁雲歸會如何除去這些罪惡滔天的殺手,亦不知他對軍中之人的信任是否真的那般穩固……種種疑慮,卻也終究不再是她所能過問。
将素絹疊起收好,她信步出門,謝絕了侍從婢女的引路,一個人悠悠緩緩地繞了幾圈,大致摸清了這裏的格局後,狀似無意地轉到玉竹房前,也不許人通報,徑自推門走了進去。
少年正伏案疾書着什麽,聽見響動側身看過來,微微欣喜地一笑:“神女?”天香卻只擡了五指在眼前搖了搖撩撥着跳躍在眼睫的陽光,皺眉奇道,“你這裏好亮。”
她原以為身背重任思慮深繁的人寫東西都要門窗深鎖燭火搖曳顯得肅穆又深邃……像他這種大開着窗子迎着太陽吹着風無限敞亮是怎樣啊!
“神女——嗯,天香你先進來吧。”他索性擱了筆,将紙卷起收入袖籠之中,又起身替她自牆角搬了把椅子出來,擡袖拭了拭,歉然笑道,“我這裏尚無什麽酒水,怕是有違待客之道了。”
他神情自如,卻究竟是病着,方才寫東西又頗耗了一番心力,此時做完這些額上已隐約滲了虛虛一層汗,天香看在眼裏,卻還是并不客氣地坐下,靜默了片刻到底是猶疑着開口“……聽聞你病了?現下可好些?”
“能有什麽大事,無礙的,都是那些醫師言重。”他搖頭随口敷衍過去,又隔了長長一段沉默,終是見面前的少女再也忍不下去地主動開口:“你就不問問我的來意?”
“哦……”玉竹狀似恍然大悟地點頭,十分認真地問她,卻分明眉眼間都蘊着笑意:“那敢問神女駕臨寒舍,是何用意啊?”
天香抿唇瞪了他一眼,複又順着敞開的窗子望向蒼茫天際,再開口時已收了玩笑的意味,變得平直不起波瀾:“你家将軍即日便将啓程往荒僻之地一平強虜,你跟不跟着去?”
“往荒僻之地一平強虜?”玉竹亦真正嚴肅起來,飛快地蹙了下眉,深深凝視着她,一字一頓道,“這是何意,還望姑娘祥言。”
被那樣一雙墨玉般的眼眸注視着,天香竟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平素的疑心在此刻消散瓦解,頓時只想把一切盡可能詳盡地說與眼前之人,話到嘴邊卻不知怎地只變成了漫不經心的一句,“就是出兵将斂財作惡之徒繩之以法啊。”
“什麽斂財作惡之徒?我們北方之人初來此地風土尚不熟悉,更毋論敵方動向,焉能如此操之過急?”他似乎真有些急切,再度問道,“此事究竟是何原委,請姑娘明白告知與我,如有不妥阻止還來得及。”
“我自認已窺得罪源之一角,此時不除莫非任其滋長?”天香整理好思緒很冷靜地答道,“兵貴神速,現在的情勢已不許拖延,蘇州的百姓亦不能再等。”
“若我方有千百軍士數萬步卒,我自然會盛贊姑娘膽魄并勸将軍頃刻整軍一夕拿下那歹人,可我們只有五百人,你知道五百人是什麽概念嗎?”玉竹急聲道,眉宇間有隐隐沉痛,“祁大人縱自幼習武到底是文官,陳将軍與我只是奉旨随行,朝廷只撥了這麽少的人,因為其下達的任務是探查不是剿殺!朝廷說會調兵卻到底遙遙無期,着五百人若是輕易折損才真是陷民生于不義!”
“朝廷軍一日不發,便是等上三年也不會發,陳将軍手中現在有五百人,便是等上三年也變不成五千,但靈風、蘇州乃至潛力江南的百姓能等三年嗎?”天香寒聲質問,話鋒一轉道,“何況我提議祁大人鏟除的不過是一殺手組織遠非逆黨根源,與江南動亂可能有幹系也可能無關,充其量不過一有幾分根基的江湖門派,也值得讓堂堂朝廷軍畏首畏尾豈不可笑?”=
“他們既已在幾任地方官眼下縱意嚣張定非等閑之輩,更兼我方未谙水土失盡地利,姑娘未曾從軍旅怎知讨逆艱難……”他至此頓了頓,似乎是很疲倦了,不願再與她相争,猶豫了一下還是振衣而起道,“姑娘既不願告以緣由,那我……自己去問陳将軍便是。”
說着他徑直就走向門外,如雪日色将一襲衣衫洗成江南春水般的蔚藍,留天香在身後略略怔忡地輕聲喃喃:“哎你別生氣啊……我又沒說不告訴你。”
她索然搖頭,眉宇間染了淡淡寥落閑愁。
“若依将軍,我們當面攻取還是先行暗查?”祁雲歸看向陳韶,見對方緘默不語,方深表理解地一笑,“我知将軍鎮守蜀地多年素來光明磊落,身為朝廷重将亦不屑于親身暗訪……然而這一次,我們的人真的太少了。”
“天香帶來的那首詩已是取得對方信任的憑證,若棄之不用豈非可惜。況且江湖之中技高心細之人未必遜于官兵,我又怎會輕率冒進不計得失。”陳韶聲線平穩地答他,語調中有奇異的安穩人心的力量,“還有一事如今也不該再瞞大人——人數的問題已不必憂心,我早已在初抵向黎村之時便令人去蜀地調了兵,現在大軍應已駐紮在城外悉聽調遣。”
“調了兵……”祁雲歸聞言倏然一驚,随即大喜道,“如此我們再無後顧之憂……将軍深謀遠慮,實非我等所及也!”
此事迫在眉睫,就算真是人數太少難以成事,也不可能即刻去調兵,而陳韶既然早将一切安排妥當……這是何等的驚喜!
實非我等所能及啊……
站在門外安靜候了許久的玉竹聞言忽然就釋然了——他怎麽能不信任他的将軍呢?他沉靜穩重,時有疏漏卻從不失大體的将軍?
他并未打擾一人,悄然折返了回去,于時風滿簾帳,吹透清明。
“……那我便去擇些精兵,此番勢與大人一殲苌楚門。”陳韶朗聲說完。
他堅信着,雲開月明,只在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