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根的落葉順着采采流水悠悠飄蕩,近看如輕舟遠望若栖螢,金輝熠熠,宛然如生。
“我此去雖不稱多兇險,卻也處處艱危,陳将軍留下了幾名軍官護你們周全,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有些許不安心地凝視着少女的半仰的容顏,祁雲歸想了想又補充道,“此處災禍疊起不比京都承平,你若閑來無事想出去走走一定要多帶些人,我知你鄉關之思強烈,然而現下殊不是尋訪故裏的時機……”
“我自然知道,斷不會惹大人繁忙之餘還要為我憂心。”宋梨畫十分順從地答完便飛快低了頭,欲言又止了半天擡眼看他,半是眷戀半是忐忑地叮咛,“祁大人也要保重啊……大人先前一直任文職,縱有救民豪情也未經歷什麽戎馬生涯,此去千萬要惜身。我在府中等你回來。”
“嗯,等我回來。”他對她笑,清曠潇灑一如當年在将軍府大片落霞下朗朗而笑的少年,又添了幾分時光醞釀的安穩平和。目光越過她的面容投遞在遙遠的草木間,然後在觸及某個由遠及近的身影後倏然凝滞。
宋梨畫察覺到異樣,疑惑地順着看過去,但見一個綠衣短褂滿面風塵的青年急匆匆地跑來,開始只隐約覺得幾分面善,近了才想起來似乎是自幼随祁雲歸左右的一個家仆。
“大人,不好了,家裏……家裏出事了。”青年好不容易站定,深深一拜,悄然擡袖擦去眼角的淚痕,複雙手奉上一封麻紙面的信,顫聲道,“大人……自己看吧。”
祁雲歸心下一緊,将信一把攬至眼前,撕開取出抓起讀了起來,卻剛剛閱過三五行就面色漸青,及至全部看完更是全身一震,灼燙般陡然松了手任其跌落塵埃。
“大人……怎麽了?”宋梨畫暗覺不妙,俯身拾起信紙,猶豫片刻還是徑自細細讀了下去——
“……侍中劉敞,尚書崔融并謝濤、趙恒之徒遂鏟異排調,營私取利,不圖鴻雁之志,各有稻梁之謀……
值此政事昏然之際,長史大人暗佩清臣,雖憚聖意未敢屢奏直言,然微言諷谏之聲,監察彈劾之舉,終不曾廢綴。由是奸邪之輩意毒恨之,乃有今朝……
……劉敞崔融污其德,謝濤趙恒表其罪,兼後妃妖女毀其譽,蒙蔽聖聽,致聖上怒而封其府罷其職,并國子監祭酒章琰、中書舍人蔡秀一同下獄。廷尉張湛為劉、崔之羽翼,主刑嚴苛,直欲置之死地耳……
……左相膝下止二子矣。長史大人一去,祁家上下惶惶,各自艱難,大廈欲傾、風雨飄搖。況朝堂風波正緊,恐見牽連,大人且安守江南,謹言慎行,勿聽風傳,慎勿還京。祁家安危盡系于大人,望大人暫放鄉思,勤責守職,安親保榮……”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祁雲歸一手撐住水榭雕欄,微低着頭厲聲喝道,“我兄長任丞相長史五餘年,盡心盡力從不惜身,故聖上深為器重同僚亦多敬之……今日……今日何以會突然被革職下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綠衣青年忍淚搖頭,哽咽道,“大公子現下身陷囹圄生死不明,這信尚是友人代筆的,昔日門客更是作鳥獸散……連府邸都易了名,祁家老少只得移居故宅,舉家清貧度日。我知大人悲痛,然此存亡之際還請大人萬勿致哀亦不要回信,恐惹奸人側目……祁家,祁家已再經不起風浪了啊……”說着,他自己先抑制不住“哇”一聲哭了出來。
“我知道,你下去吧。”祁雲歸仍低着頭,每個字都自齒縫間艱難擠出。
“不不,還有一事……此書字裏行間于朝中權臣多有怨刺之詞,若流傳出去叫有心之人看了終是不好,大人還須妥善處理……”
“知道了。“
“大人……“
“你下去!”祁雲歸陡然而怒,青年遂噤聲惶恐折身,啜泣着擡眼看了他一眼,但見慣常風雅從容的男子哀恸難抑地伏檻而哭至失聲,欲再出言勸慰到底不敢,終默然躬身而去。
“大人先莫悲痛,祁家乃三代望族豈會一夕傾覆……”宋梨畫艱澀開口,卻只覺心下一片寒涼,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蒼白虛妄的言辭,“長史大人清正廉潔,皇上明鑒,獲釋複職必是……必是指日可待的事。”
她聲音漸漸低了,微弱稀薄得像是嗚咽,随着漫天秋色一點點散開,彌漫開鋪天蓋地的悲涼。
祁雲歸慢慢直起身看她,語氣浸透了極濃郁的悲憤苦楚:“我家這一代唯兄長與我二人,而兄長祁桢才思夙慧,又肯磨砺,年未三十,已官拜丞相長史,至今五載,乃是父輩最大的驕傲,而今竟折損于小人之手……”他閉了閉眼,痛徹心扉地咬牙道:“陛下焉得不察至此!”
“大人!我知你心頭含恨,然有些話殊不可随便說,我們回去,我們先回去,再想想說不定還有轉機……”宋梨畫說着亦淚盈于眼睫,走上前想扶他,見他并未移步,又道,“大人傷心若此,恐也……并非長史大人所願……”
“自陛下強幸那陸将軍遺妾以來,便朝綱日馳奸佞日盛,人皆雲妖姬禍國,于今信矣!”祁雲歸眉頭深蹙忍了又忍,終郁憤慨然道,“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玉曦并非那樣的人,或許其中有什麽誤會也未可知……大人有什麽話回房再說可好……”宋梨畫哀聲勸着,偶一側頭卻見陳韶正站在二十餘步開外向這邊看,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将軍?”
陳韶并未看她,徑直走向祁雲歸,淡聲問:“大人适才說什麽?”
“此是我家事,将軍休要多心。”祁雲歸猶自側身扶着軒檻,不願細談。
“我亦不想多心,然則雖是家事,大人身處盛世卻無端發此黍離之悲,豈非太過不合時宜。”陳韶似乎真有三分疑慮,微微不悅道,“像聖上不察妖妃禍國這種話,還望大人以後不要再提,免得使人疑心大人之心不向朝廷。”
祁雲歸仿佛終于明白過來他在指責什麽,壓抑着胸中翻滾的痛楚看向他冷聲道:“我可有哪一句說得不對?”
“大人世代蒙受朝廷甘露自當感念皇恩,縱有一時之屈也斷不宜發此大不敬之詞,大人身為朝廷命官安能忘恩至此!”陳韶亦動了怒,轉而又道,“吾主并非昏聩之君,若處置罷黜了什麽朝臣,必是其言行真有不檢之處……”
“我兄長沒有!原是有小人與貴妃勾結誣陷……”祁雲歸立即打斷他,随後又怆然搖頭,“将軍征戰經年并非缙紳之身,只道四海一統便是海晏河清之世,殊不知朝中暗流湧動風波疊起……勿要再說了。”
“無論朝堂權謀怎麽紛亂,你我既奉皇命就要報國恩!如大人這般頻出怨言,日後長久領兵共事,如何心安?!”
“将軍不要說了,祁大人兄長方被下獄牽涉全家,大人心神俱碎之際,又教他如何深感皇恩!”宋梨畫含淚急聲分辯,接着又緩了語氣冷靜道,“何況遠赴此地剿殺叛賊何嘗不是報國?來日方長,不要因此事生了嫌隙才好。”
随之是一段長長的靜默,空聞流水激石,宛如弦歌泠泠。
“是我言重了。大人若悲痛難當或家中有要緊事處理,不知讨伐苌楚門之事……”陳韶沉默了許久,收了怒意,斟酌開口,“是否需要暫緩幾日。”
宋梨畫亦舉棋不定且憂心茫然地仰頭看向祁雲歸,但見後者深吸一口氣緩慢地舉目望向天涯,很喑啞然而很堅毅地答道:“不,不需要。”
陳韶還待再言,祁雲歸卻已從宋梨畫手中抽過那封信,一邊撕一邊舉步離開,壓抑沉郁卻斬釘截鐵的字句散開在紛揚的紙屑間:“收拾好行裝,我們,即日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