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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令橙子苦惱的是,這裏的口音太讓人難聽懂了,而她說的是字正腔圓的京話,對方也多半不理解。她想不明白,這裏的人多是江浙一帶遷移而來屯田的後裔,何以他們的口音竟一下子都變了呢?
幸好橙子是個聰明的女人,她找了一個當地的仆女,這仆女既懂本地方言,還能聽懂橙子的語言,并且還會唱各種各樣的小調,她唱的《西鄉壩子一窩雀》,幾乎将橙子的心都唱酸了。
于是,最初的日子,整天都是仆女在說,橙子在聽,正好換了一下平日扮演的角色。仆女用她純熟的京話告訴橙子,她說的這些方言,僅限于臨安城內可以用得着,大山裏的土司、各民族講的都是土語,基本上是聽不懂的,但也有不少土司會講臨安方言,因為在官場上混,這一點是很重要的。
看到橙子閉嘴聆聽的那份專注的神,仆女很歡喜,教起橙子方言來也就更賣力了。
仆女指了指窗臺上的花說:“這叫‘咳’”。
雖然橙子知道這裏的方言必然有一些難度,但從沒想過如此怪異,美麗的花怎麽能稱之為“咳”呢?難道花會感冒嗎?
“天啊,饒了我吧。”橙子苦笑道。
但盡管如此,橙子仍刻苦地學習了本地方言。不久,她便掌握了不少常用的詞彙和語調。臨安人說話本來就如唱歌一樣好聽,再加上橙子的那柔軟吳音,橙子在臨安城更顯出衆。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進入橙子的房間,和她宵一度更不僅僅是錢能買來的。橙子琴棋書畫、才容貌兼具,甚至還拜山東的拳師練過拳術。更受過良好的禮儀訓練。她沒有婦德婦言的拘束,舉止活潑,氣氛的營造極富趣。在詩人的眼裏,她是自由的女神;在文人的眼中,是可以一吐積悃的膩友;官吏眼中,是恃寵而驕的侍妾。她雖然從事的是彈筝拔阮、歌唱侑酒的行業,卻又天高潔。時間久了,她那清高的脾氣有時不免露了出來,雖贏得了不少高潔之士的欣賞,卻也得罪了一些庸俗的客人。在街上的茶館裏,經常有一些關于她的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紛紛議論。
賣笑是什麽?橙子感到驚奇。它是一種從生命中散發出來的資源,還是一種尊嚴的死亡?無論它是什麽。她在16歲時就已經向它屈服了。然而,所有的臭男人都應該得到這種笑嗎?像臨安街上做二流子做得比較好的大棍,橙子只要望一望他露在嘴唇邊的大牙,心裏就惡心得直想吐。其實,橙子吻過不知多少男人的嘴了。甚至閉着眼睛吻過一個滿臉粉刺、滿嘴口臭的家夥的嘴。然而,這張嘴不是一張普通的嘴,這張嘴會吟詩,會談風月,會大罵禮法,會将一缸酒一滴不剩地一口氣喝完。橙子吻住了這張嘴,就像吻在了臭水缸裏。但她依然感覺到了詩意,這種詩意卻讓她三天沒吃下一口飯。
而大棍,這個可惡的二流子,竟然一上樓就要吻她的嘴。
那是一個黃昏,夕陽低低地照着臨安城的青石板,人們仨仨倆倆地在街上走,看上去安祥而沉靜。大棍就是這個時候跑到歌樓來的。歌樓在爛泥塘街,與朝陽樓相距不遠,橙子斜靠在窗前,凝望着被落日籠罩成一片金黃的朝陽大樓。
大棍飛跑着上來了。他知道這位南京來的女人如今已是臨安城的一塊寶。來晚了,只怕就輪不到他安享溫柔了。
這房間,這個粉紅色衣帽的女人!大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卑微。他走進了一個多麽華麗、高貴、莊重逼人的世界。在這間房子裏,除了他自己,一切都是華貴的,桌子、茶幾、紅紅的地毯、溫柔的床……他的腿幾乎軟了,害得他連椅子都沒敢坐,他呆呆地站在那裏,望着仙子一般的女人。
橙子站在那裏微笑,她是多麽漂亮的一個女人。
“我已經約了人了。”橙子說,臉上是春風一樣的微笑。
“可可可可……可我有錢。”大棍慌亂着說,從懷裏掏出一錠黃燦燦的金子。
從美麗的女人嘴裏傳來一聲幹笑聲,好像是“哈”的發音。大棍再次自卑地低下頭去。想不到二流子還會害羞,這真是千古奇聞。其實,大棍除了牙齒之外,其它地方也還湊合。他有着寬原厚的肩膀和巨大的胸膛,一只頭大得像是獅子頭。這是一個男子氣十足的粗野大漢。他很黑,厚厚的頭發和胡須看上去像只山羊。
“我真的約了人。”橙子說,又給了他一個沒有溫暖的微笑,然後在很遠的,看不見她的一側坐下了。大棍痛苦地嘆了一口氣。心裏突然湧上一股深深的怨恨。臨安城的二流子,誰敢惹?這婆娘竟一點不買帳。太豈有此理了!大棍突然瘋了一樣大步走過去,一下摟住橙子的腰,大大的暴牙閃着白光吻向橙子的紅唇,驚恐之下,橙子一掌劈過去。疼痛在大棍的臉蔓延開來,他的膝蓋彎曲了,他開始慢慢地向下滑去,在地上蜷縮成了一堆。好半天才緩過氣離開了歌樓。橙子下手其實并不重,只是大棍一直不好意思給人說的隐私是,橙子在劈了一掌的同時,還用腳跟擠了大棍的裆裏那兒一下。于是,大棍知道了這樣一個道理:女與二流子差球不多,都是末流的人物。
大棍的遭遇,無形中提升了橙子的身價和名聲,也無疑令臨安的登徒浪子們望而卻步。這樣一來,歌樓的生意淡了,影響了鸨母的進帳,面對鸨母的冷嘲熱諷,橙子依然是孤芳自賞,自憐自愛。她仿佛在等什麽人。會是什麽人能進入她的內心呢?
03、橙子的掃帚以讓人眼花缭亂的速度重重打在王利三的臉上
這日午後,橙子用過飯,懶洋洋地依在歌樓的木欄上。對面是毛筆巷,賣叮當糖的老倌拖着長長的調子叫賣着。外號“老山羊”的男子,開一個燒豆腐鋪子,生意倒極好。漆黑的屋裏坐滿了人,烤得圓鼓的豆腐像裏面吹飽了氣。橙子走過很多的地方,但從來沒有見過豆腐的這種吃法。豆腐通俗的吃法不外炖、煎、紅燒、涼拌。而在臨安,竟是燒着吃的,俗稱“燒豆腐”。這種豆腐兩厘米見方,用紗布包壓後,晾曬一二日,待其有了臭味,就可以拿到架子上烘烤了。別看豆腐初時很小,但經火烘烤之後,便慢慢膨脹起來。這樣的豆腐吃起來,那才叫香吶。
橙子這樣想着,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忙喊“老山羊”送10塊豆腐來。雖剛吃過飯,但燒豆腐的香味太讓人抵擋不住了。橙子邊喊邊将一個竹籃子用繩子送下樓,籃子裏放着10個銅板。老山羊應了一聲,唏溜着嘴将鼓圓燙手的豆腐撿在籃裏,橙子複又拉上去。
橙子拈着一塊豆腐剛送入口中,就聽到樓下一陣喧鬧聲。她擡頭看到,本城首富王利三騎在馬上,正用鞭子抽一個賣水的老頭。水一定是西門大板井的水,這水又清又甜,城裏人以飲西門水為幸福。有幅對聯這樣描述臨安的水井:“龍井紅井諸葛井,醴泉淵泉薄博泉”,其中的溥博泉便是這有名的大板井了。橙子剛進臨安城時就聽說過了,這大板井建于明洪武初年,民間流傳着“先圈板井,後建城池”和板井“水味之美,貫甲全滇”的說法,是臨安城的第一名井,井口圓形,直徑三米,井欄圓潤光滑,其間的六根石柱裝飾有浮雕圖案,古樸厚重,其非凡的氣勢,足以讓人相信志書中大板井“供全城飲”的說法不虛。城裏的賣水業因而很興旺。這老頭賣的也一定是西門水。
老頭疼得抱着頭,左右閃着飛來的馬鞭。兩只水桶滾在地上,水潑了一地。橙子隐約聽得是因為老頭擋住了王利三的道,所以王利三才抽他的。“太欺負人了。”橙子這樣想。于是提起門口的一把掃帚,從歌樓上一躍而下。她的動作矯健、輕捷,像一只鴿子似的。
歌樓對面的茶館裏,有兩個人一直默默注視着街上發生的一切。當橙子從樓上如飛鳥一樣落下時,兩人心裏微微一驚。只覺得橙子的動作,猶如一段飛翔的紅綢,剎間,這紅綢便站在街中央了。輕得幾乎沒有一點聲音。
橙子站在地上,輕輕一笑,面對驚愕的王利三說:“仗勢欺人可不好啊,王老爺。”
王利三剛才覺得眼前紅光一晃,還甚感詫異呢。發現站在面前的竟是在臨安大紅大紫的青樓女子,更感詫異了。王利三胖胖的身體從馬背上爬下來,揮着馬鞭“哈哈”地笑了。這笑聲帶着輕蔑的顫音,像一條毛毛蟲